
原创:金针度 2006/06/28 11:52am
以前说过关于一休和尚打碎师傅茶具的故事,是从一本书上看来的。至于那部闻名的动画片里有没有记载这个,反倒不得而知了。因为当年中央电视台播放这个节目的时候,我正处于 “禁视”期(禁止看电视,禁止同学来家探视玩耍),听着窗外别人家一到六点半就“咯叽咯叽咯叽咯叽”,自己只好叹口气,继续埋着头写作业呢。当时看到的有限几集,都是探望亲戚的时候,以照顾小小孩为名,摁着小孩不让乱跑,目不转睛偷偷看下的。后来自己有钱有权了、爹妈管不住了,市面上又出了VCD,新的老的动画片,搜集来又看了一些,《巴巴爸爸》、《哗啦哗啦飘流记》、《狸猫的故事》看的次数最多。也买了一整套的《一休》,可是打开一看,里面的“新右卫门”统统成了“李武靖”,“桔梗店老板”成了“何老板”,让我总有一种往事不堪回首的感觉。这算勉强又看过几集。总共不超过十个故事。
一休的法名是“一休宗纯”,是日本室町时代的高僧。生于公元1394年,死于1481年,活了八十八个年头,相当于我国明朝朱元璋去世前四年,到明宪宗去世前六年。一个人抵上了八个皇帝。
一休确也有些帝王之缘,因为他的父亲是后小松天皇,母亲藤氏曾经是天皇的妃嫔。
在他出生的前六十年间,日本正处于南北朝分裂阶段。1392年,幕府将军足利义满逼使南朝议和,才结束了这场六十年的混战。足利义满,也就是我们看到动画片里面的那位时好时歹,虚荣心强强、却时常在一休面前丢丑的“将军大人”,是当时日本的实权操纵者。天皇反倒有名无实。
一休的母亲原是南朝望族藤原家人,虽然后小松天皇很宠爱她,但却招致了皇后的嫉恨,说藤妈妈心有异志,倾向失败的南朝,并指责她在伺奉天皇时还老不忘在袖筒里揣把剑来着。
这样,一休还在妈妈肚子里时,母子俩就被一起驱逐出宫,入了民籍。出宫后,妈妈生下了小一休,据说“虽处襁褓之中,有龙凤之姿,世无有识者”。
出生的那一天,还是正月初一。
皇子的名号,对于一休而言,并没有任何意义。虽然他也知道自己的血缘,后来,后小松天皇也经常召他入宫,直至天皇临终时榻前的父子相见。但他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和尚。
妈妈在去世前给一休写过的一封信,现在还留有文字,里面表达了自己的希望:她希望儿子能成为一名超过释迦牟尼的高僧。
五岁时,一休就被妈妈送进京都的安国寺,成了高僧象外集鉴的侍童。
这位最初被起名为“周建”的小侍童,遵照母亲的吩咐,一步一步,认认真真地,终于成了日本历史上一位最不简单的和尚。
十二岁的时候,一休在宾幢寺前听人讲维摩经,当时的听众有数百人。人们见了他,都说“少年有老成,前程未可量也”。
在认真研习佛经的同时,一休也开始学习写作汉诗。室町时代,但凡有点学问的和尚,都会作汉诗。
据说十三岁这一年,他写了一首“长门春草”:
秋荒长信美人吟,径路无媒上苑阴。
荣辱悲欢目前事,君恩浅处草方深。
里面的典故,大概是取自班婕妤的《团扇诗》。汉成帝时,有才有德的班婕妤,担心飞扬跋扈的赵飞燕姐妹加害自己,于是自动请求,要去长信宫侍奉太后,在那里,她写下了一首《团扇诗》,表达了对恩情弃绝的感叹。
在一休的描写当中,不知有没有身世之叹。
十五岁时,又赋有“春衣宿花”之诗:
吟行客袖几时情,开落百花天地清。
枕上香风寐耶寤,一场春梦不分明。
十五岁的孩子,写出的惆怅与淡然,浑然不似少年人。不过,杜甫写的“孤嶂秦碑在, 荒城鲁殿余。从来多古意, 临眺独踌躇。”也正值十五岁。真是些聪明孩子。
十六岁时,一休听到别的僧人乐此不疲地谈论氏族门第,就捂着耳朵逃出庙堂。在后来写给教他作诗歌的老师的信中,说“今丛林颓靡,非一柱可及”。
也许,十六岁时,他隐约已经感到,尘世一遭,终究恶俗难逃。
青年时代的一休,极度虔诚、谨守教规,深受象外集鉴(也就是动画片里寿眉长长的老师傅)的喜爱,终于正式收他为门徒。
过后没几年,在一休二十一岁那年的腊月,象外集鉴圆寂。恩师永失,带来了难以疗治的痛苦,和人生目标的失却与无味。
没有钱物来安排一场好的葬礼,一休只有用“心丧”来祭奠恩师。
他在琵琶湖畔静戒了一周,最后决心投湖自尽,做决定之前,他在观音大士像前、湖畔桥侧,心里仔细想过:
如果我跳下去的话,死不了,说明观音大士还愿庇佑我。否则的话,这次就算我葬身鱼腹,(日后生命轮回)将来我也可以实现我(参佛习禅)的志向。是死也好,是活也好,慈悲度世的观音大士,又怎会放弃我呢?
自圆其说之后,正准备去投湖的时候,碰巧妈妈派来的信使到了。信使拦下了他,责怪他说:伤害自己的身体有违孝道。总有一天你会彻底参透佛理的,得道无论早晚,怎样都?凰愠> 一休放弃自杀的念头后,决定第二年去追从禅宗开山大灯国师。
大师一开始不愿见他,一休就守在寺门外一直等着。直到有一天,大师出门,发现他还跪在寺门前,就命令门人拿水泼他,把他赶走。大师返回到庙里时,看见一休还跪在原地不动,这才点点头,让他进门,并正式收他为徒。在他二十四岁那年,命名“一休宗纯”。
“一休”这个名字的意思,在他的一首偈诗是这样解释的:
欲从色界返空界,姑且短暂作一休,
暴雨倾盘由它下,狂风卷地任它吹。
在一休看来,色界代表物质与感官的世界,而空界代表灵魂的最高境界。
虽然人有心向往空界,但抵达那样的高深境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所幸,在暴风骤雨的感官世界当中,人可以凭借对超越的向往和努力,换短暂一时的休息。
这是我的片面理解。
二十七岁的那年夏天,夜中冥想的一休,听见了一声鸦啼,于是大彻大悟。
当他把这一体验告诉师傅时,师傅说:“你已修成阿罗汉了,但仍未成正果。”
一休答道:“如果这样,我倒乐得成阿罗汉,修不修成正果,倒无所谓。”
师傅说:“看来你倒真的已经修成了正果."
修成正果后的一休,去了拘谨,所言所行,果然惊世骇俗。
一次,大德寺举行庆祝活动,所有的僧人都穿上最华丽的袈裟,只有一休身着破破烂烂、颜色褪尽的旧袈裟,脚踏一双草鞋。师傅问他,为什么穿得这样不合时宜?
一休答道:“我来了,就已经使这盛典增光了,哪想去学那些假僧人的模样。”师傅听了只是笑。
师傅后来跟人说:一休只是行为上像个疯子罢了。
一休给自己起了个外号,叫‘狂云子’,他写的汉诗集名为《狂云集》。
师傅开山大灯去世后,他离开了寺院,行迹益发狂放不羁。
在师傅涅槃十三周年祭时,大德寺的和尚们,乘机捞取各地善男信女的大批钱财礼物,令一休极为不满。
少年时所说的“丛林颓靡,非一柱可及”,原本是冷酷的现实。
闹哄哄的十日祭典完毕后,他离开大德寺,临走前给一位同门师兄留了一首诗:
住庵十日意忙忙,脚下红丝线甚长;
他日君来如问我,鱼行酒肆又淫坊。
纵情诗酒,饮酒吃鱼,留连妓馆。在川端康成称之为“读来令人心惊肉跳”的《狂云集》中,他极其坦白地公开宣扬自己投身欲海的欢乐。如下一首:
美人云雨爱河深,楼子老禅楼上吟;
我有抱持睫吻兴,意无火聚舍身心。
揭开虚伪,向一众僧俗挑战。
后来,大德寺又为开山大灯国师举办百年大忌,一休去参拜国师之墓,后面居然跟随了一位女子。
这一边,是寺僧们齐聚一堂,为另一个世界的国师诵经祈福;那一边,是一休带同行女子夜宿庵房,调笑肆谑。他认为,开山国师曾骂过这些僧徒是“邪恶败类”,所以在天之灵,也绝不会接受那群人的诵经。与其诵经,不如同喜欢的女子谈情说爱,这样才更合真性情。这种心态,在他的《大灯忌宿忌以前对美人》当中,有明白的表示。
多么奇怪,这样一位严谨而认真的和尚,居然选择了这样放荡不羁的生活,而他的目的,只在毫不妥协地维护禅宗的纯正。
他是率性的,他也是刻板的;他是游戏的,他更是认真的。
比如说,他对自己生活与写作的批评之严格,不亚于他对同门师兄、德高望重之辈的一贯讨伐。
比如说,他批评自己:一方面说禅,一方面还逼着别人作诗要格律工整,真是“无量劫来恶道主”,简直是罪大恶极。
比如说,在师傅腰痛起不了身,上厕所时只能在榻上用便桶的时候,需要徒弟们轮
流去清洗便桶。别人都用竹刷子来清洗,只有他一个人用手仔仔细细地拾掇干净,说“师傅的有什么脏呢?" 比如说,他把大德寺的僧众,骂了个一钱不值,连八十一岁时,天皇敕请他做大德寺主持,他也只呆了一天,再住不下去,就逃跑了。可是,当大德寺遭遇战火,居然还是一休主持重建,也在方丈和法堂落成的那一年底辞世。
七十六岁,在药师堂上听艳歌,他喜欢上了一个名叫森的盲歌女。
越了一个冬天,第二年的偶然时机,他写信给森,森答应了他。
森也不年轻了,当时已经四十岁。两人的交情,维持了十年之久。
木凋落叶更回春,长绿生花旧约新。 森也深恩若忘却,无量亿劫畜生身。
这首给森的诗,写的是,春心又发的喜悦,和恩爱莫忘的誓言。 恋爱中的和尚,毕竟不同于常人。
在给森写的另一篇《骸骨》中,一休清醒地意识到:殊美容颜,男欢女爱,不过是色相的骸骨皮囊。
想必森不会因此而怪罪,“爱是盲目的”(Love is blind),森也知道,在两情相悦当中,能看到什么,不能看到什么;该去说什么,不该去说什么。
目可盲,而心不可盲。能与一休恋爱的女子,自然也不寻常。
一休和尚八十八年的漫长一生,周遭的世界并不安宁。
用“暴雨倾盆、狂风卷地”来形容,并不为过。
情感与道义的时时牵绊,物质之身的无由摆脱,人若想从色界的累赘当中,从容而永远地遁逃,几乎不可能。
而灵界也好,物界也好,色界也好,空界也好,其实没有一样是我们可以执着于斯的。
只能是在灵界与色界的当中,来回摆渡,来回跳脱,一路笑看沿途的风景美物,以及各样煞风景的物事。
倦了,累了,他说:不妨休息一下。
当听到一休这个名字时,是想起动画片里那个大眼晴圆溜溜的可爱小男孩,或是《狂云集》中嬉笑怒骂的一休宗纯,都好。
少年人看小和尚,可以看他的天真和机智,猜度成熟中的智慧世界;成年人看老和尚,可以看他的苦闷与狂放,试着回归童年的朴质天真。
色界和空界,在这两个互相矛盾却须臾不可分离的世界里,每个人追求的,也许是在二者之间的自由运转、从容跳脱,用转换成功的那一片刻,换来短暂的休息。
身体需要休息,灵魂也需要休息。
“不要着急,不要着急,休息一会儿吧。”
聪明的一休,在关键的时刻,总是需要休息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