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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选婿没有选成，紫萱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大姐不愿意吧。有很多人中途退场了，剩下的人也在开始下雨后离开了昆明湖。后来才知道，姐姐原来写的是一首藏头诗，意思是“若非君明，痴心妄想”。本来温和的父亲知道后十分生气，无奈之下向来宾道歉，然后取消了选婿大会。
其实，在选婿大会之前，没有收到请柬的宋君明曾经到过紫府，将那首诗还给了紫霞，并且将模糊不清的字迹补全。只不过多了两行字：这不是该属于我的回忆，你，带走吧。保重，还有，跟你学的，祝你幸福。
后来，宋君明就再没去过学府，同学们说他回家去了。
更加糟糕的是，这件事惊动了皇宫，几天后皇上亲临，下旨命这个与众不同的女子进宫作妃子。那天姐姐再屋里哭了一整夜，砸了好多东西，然后一大早就离开了紫府。大妈妈哭得伤心，她说夜里姐姐差点就自杀了，好不容易才放弃了这个念头。在临走时姐姐把那首诗交给了紫萱。华衣盛装的姐姐很美，雍容华贵高雅美丽，可昆明湖那一天之后，姐姐的眼神就黯了，仿佛整个人都蒙上了一层灰，尽管衣华妆艳，尽管词工藻丽。
说来也怪，那年春天雨水特别多从姐姐进宫那天起，整整三个月，下下停停，天气始终没停过，可这里毕竟是北方呢！那些雨水是姐姐的泪呢？还是上苍的泪呢？
转眼十二年了那首诗紫萱依然随身带着，可也依然不明白其中的意味。姐姐，你还好么？
香销去荏苒凋敝，幽梦里繁华落尽。倾城貌孤临霜晚，咏絮才空对残阳。
二哥付了房钱，把母亲接到了家里。就这么安定下来。
紫萱记得，二哥是在她十二岁那年到江南做生意的。他不顾父亲和二妈妈的反对，决意离开了京城，独自到江南闯出了一片天地。凭借紫晖的才能，在琼林宴上争得一角席次并不是一件难事。可是自始自终，他都那么毅然决然。他说这个世界太让他失望了。可他从来没有失去对幸福的希望。大姐的事给那个时候的他留下了这个世界很坏的印象吧。很多时候，这个世界并不是我们想象的样子。
二哥的家坐落在后城的一条宽阔的街道边，他把二楼的屋子让出来给母女两人住。郎中说：母亲的病不重，是由于长途劳顿所致。只要每天开开心心的，就可以了。于是又开了几副补药，钱也没要就走了。这年头还有这样的怪人啊。
江南的天气渐渐转暖的时候，母亲的身体也渐渐好转起来。母亲坐起到床边，把空碗搁到桌案上。
萱儿，打开窗子透透气吧。
哦。紫萱推开泛着韵白的木窗，朦胧的天色就把浅浅的天光投了进来，映亮了屋子里的空气。天空的颜色好像永远都是蒙着薄云的灰色，太阳也变成了云层中穿行的一迹亮斑。应该快要下雨了吧。紫萱从窗子探出头去，看到了泛着潮气的屋檐。
视线越过道路对面的矮墙，一泓横贯视线尽头的碧湖跃然眼前。沿着湖岸向东，视线就凝滞在湖心的一座古塔的倒影中。古塔背后连绵着远山和整齐的屋檐，还有长长短短错迭在湖岸边的古典走廊，多么熟悉的地方啊。
母亲，现在那所那么大的宅子里还有人么？羡羽哥他们呢？
三年前就败了……
三年前，紫萱的目光和思绪就交错地落回了木塔上。你一直独自伫立在湖心么？
母亲勉强撑着身子站起来，陈老爷被斩首示众了，陈少爷他们散的散，死的死，多么繁华的家族啊，竟落得如此结局。
这全都由于三年前的一桩案子，陈老爷在调查过程中不仅丢失了证据，而且被诬为叛国投敌，，被处死在午门之外。
也许二哥是对的，他早早便离开了京城，可是是非不还是延及了江南么？
一切都像是一场梦，繁华落尽，云开雾散。
夜里紫萱做梦了。梦里自己坐在书桌前放声大哭，泪沿着脸颊滑下来，扑扑落到衣衫上，她用力撕扯着手帕。用力掐着手腕，直到手指发红，手腕发紫，然后精疲力竭地倒在椅子上。又过了好久，她抓起笔在纸上勾画着，可是不论是泪还是乏力而颤抖的手指都无法让她看到自己写了什么。她甩开笔，把宣纸撕得粉碎。她一把拽过床头的剑吃力地架到脖子上，泪水在还未散去的纸被撕裂的混乱中，落到反射着冷光的剑身上，摔碎出晶莹的光彩。火焰扑扑跳动着，把她的身影张牙舞着地投到身后的墙上。她再次瘫倒在椅子里，泪流满面。长剑落地，击碎了梦魇……
做了一夜的梦，紫萱早晨起来觉得很困，手指破了，辣辣地疼。当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嘴角的血迹后才明白是自己咬破的手指。
母亲早早地醒了，见紫萱也醒了就坐了起来。
紫萱推开窗子，一阵泥土的香气扑面而来，下雨了。刚刚醒来的脑袋木木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母亲的话，嗓子干得很，嘴里生了疮，含糊不清地讲了句，做了好长的梦。窗外灰色的屋顶被洗净了，街道被洗净了，垂柳被洗净了，湖心的古塔被洗净了，连空气也被洗净了，只有天空依旧是浅浅的灰色。
紫萱关上窗子，窗外寒气重，对母亲的腿不好。
沿着长长的街道朝向宁谧的尽头，转身便停在了生满稗草的木门前。满径荒草，恣意地旺盛而蓬勃。往日华贵的枣红色，早已黯淡，沉默斑驳了岁月的红妆，不知道那零零落落的回忆还会在记忆中绵亘多久。这样也好，这样也好，这样便不会再有是非曲直与悲欢离合了。
鹅卵石小路丛生的蒿草低垂着，交错迭落着身影，轻轻一碰，便抖落满身的泪珠，沾湿了衣裾。早先的封条早已不知去向，锈迹斑斑的铁锁也断在地上。推开木门，仿佛来自过去的门轴声铮铮响起，沿着并不荒芜的河岸向四周飘荡而去，惊起一百只蜻蜓，惊散一百条游鱼，惊醒了沉睡以久的记忆。
在经历了十几年的风雨之后，一切都还在，没有丝毫变化，只不过斑驳了苔藓，蓬勃了野草而已。
这里不曾有历史，这里只有过往的记忆。
4
轻快的脚步声穿过长长的走廊，从一头流淌到另一头又从精雕细刻的红木栏杆间荡溢而出，淌在整整齐齐的湖岸上。紫萱一身很西洋的紫色公主袍，像一支紫罗兰花，蜿蜒在碧湖古塔边。
陈老爷是个很崇尚西学的人，这次到大不列颠带回来很多“洋物”，比方说九岁的紫萱身上这件紫色的公主裙。精细的花纹在衣袖间盘旋，由内而外泗溢出一股高贵的气质。由于陈老爷没有女儿，就把这件裙子送给了紫萱——紫萱一家人是到南方陈家来结亲的。
残阳已经没入山尖，只留下一段绚丽的紫红色浮在西山山巅外，静静的余晖斜着把古塔与湖水照得透亮。岸边早已落红万点，偶尔一片花瓣落入湖面，随着浮起的涟漪便向远方散去。
没有华丽的舞姿，没有高雅流畅的伴奏，没有英俊潇洒的王子，紫萱抬起手臂，学着下午舞会上舞者曼妙的舞姿旋转起来，像一株骄傲的紫罗兰，独自地，快乐地，恣意地绽放开来。飞鸟从头顶滑过时，这世界便静了。她惊奇地发现，开始旋转之后，这个世界就变了，周围的一切都轻灵地流动起来。
萱儿，你在那干什么？
紫萱听到了姐姐的声音，便回头循声望去，“这里……”话未半句未完，停下脚步的她才发现这个世界还在转，攸地一下就把她转了个四脚朝天，“唉呦！这里……好美的地方……姐姐，你怎么和柱子一起转来转去的？”
紫绫看着坐倒在地上的双胞胎妹妹，不由地想笑，“我去吃晚餐了啊，不等你了。”
紫萱趔趄地站起来，沿着走廊追上去，可还是感觉到走廊的地板带着姐姐一纵一纵地往上跳着。
大人们都说紫绫很像大姐不仅是外貌，连性格也几乎一模一样，看起来要比紫萱大很多的样子。
“姐姐，你觉得这样的裙子漂亮不漂亮么？”紫萱原本想转个圈，可想到刚才转晕的情形，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漂亮。”
紫萱开心起来，又问：“那你为什么不要呢？可就一件而已啊！”
“漂亮又不是喜欢……这种洋娃娃衣服。”紫绫没有回头，语调有点怪异。
在陈家的西洋晚宴上，紫萱就为了一盘“黄色的馒头”与陈家公子狠吵一架，首先是抢，后来被大人们拉开了；后来又为了争陈公子所说的“面包”到底叫什么。紫萱说包子里面是有馅的，所以是馒头不是包子，还把陈公子给吵哭了，甚至说要决斗。
后来母亲狠狠说了紫萱一通，紫绫就坐在床边笑她。紫萱就很不忿，说明明自己是对的。母亲告诉她要叫人家羡羽哥哥，而且让她拿着糖果向人家道歉。紫萱就又吵又叫说不，可后来还是去了。原先陈羡羽还在生气，后来好说歹说收了糖果，再后来决斗的事也不了了之了。可两人还是不时就吵得不可开交，紫绫看着这两个吵得面红耳赤的人想两个人全都是一脸白痴像。
姐妹两个每天无事可做了，就会跑到书房去看男孩上课，生性活泼的紫萱每到一次就闹一次，然后不是老先生就是羡羽，或者两个人一起追着紫萱满后院的假山上跑，还大喊你们抓不到我的！弄得先生和羡羽气鼓鼓地回去继续上课。
不光陈羡羽，紫绫也经常和她吵。吵翻了，就一个人到湖边闷，回来后又是开开心心的，像个天使，也像一支骄傲的紫罗兰。
江南的日子就这么缓缓流过，除了湖边的花花木木，一切都渐渐地模糊起来，像融在糖罐里的五色糖果，虽甜，但已分辨不清。
终于要走了，城里有紧急的事等父亲去办，住的时间不短了，就连同家人也一起回去吧！临行的清晨，天空却不知趣地下起雨来，轻柔地落到屋檐，落到墙脚，落到石板路上，落到枝头树梢，与瓦片，石板路，树叶微微擦碰而过，发出清脆的共鸣。
是的，就这么结束了，匆忙地就像一滴落到伞边的雨水，不及挽留便匆匆滑落。辞过了陈家的盛情挽留，，两辆马车便匆匆上了路，沿着绽放着各色油纸伞的街道，轻碾过生满苔藓的石板路，掠过白墙黑瓦镂花木窗的屋舍，朝向出城的方向。紫萱掀起马车的后窗帘，一眼便忘到了木塔依然耸立在暗灰的天色与蒙蒙的细雨之间。而之下是一望无边的湖水，在细雨中泛起无数水波，轻轻连成一片，湖面便浮起一层薄霜，模糊了视线，也迷糊了记忆。湖岸一改往日的静谧，开始聒噪起来，唦唦……宛若又细又密的珠粉，渗入五脏六腑的空隙，容不下思考，更容不得呼吸，美得窒息了。
紫萱联想着，马车便钻入城门洞，城门回响着范着潮气的门轴声开启又轰然紧闭。城门隔断了视线。紫萱放下帘子，听到了车轮碾上城外泥土的道路的声音。
是的，梦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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