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江南的天气越来越阴沉的时候，紫萱一次又一次地梦到了大姐，而母亲的病却一天天加重了。
偶然间想起了那幅横在旅馆的画轴，便跑去问老板。老板说是几年前一位公子卖给他们的。虽不是什么名画，但笔法不错，又很便宜就买下了。后来，那位公子就再没来过。
是羡羽么？可是画上的人分明是大姐，可是他又是如何见到的呢？
可画上的人分明是大姐，可他又是如何见到的呢？而且那湖，那塔，分明是在江南，分明是眼前这一泓湖水，一伫木塔，大姐又何曾到过？真的是你吗，羡羽哥？
云层已经透不过一丝光线，风带着凉凉的湿气从山头吹来，拂过花花木木，钻过木塔的缝隙，把江南将至的连绵阴雨预报。风就这么吹着，虽没有多么凛冽，却足以冷却任何一颗躁动的心，从头到脚的凉，由内而外的静。残破的木塔在雨季将至之时颜色变得深暗，古老颓败的气息释放出来，不及湖岸就被茂盛的花草消耗殆尽。岸上的草木随风轻摇，同湖面散开的阵阵波纹振动着同样的节奏。清风贴着地面掠过，便拂起了湖边人紫色的衣裙。阴霾之中的远山格外清晰，仿佛可以听到微风掠过时的阵阵松涛声。
就像是宿命一般地，即使衰败了，也还是会回到这里。对这里的熟稔也仿佛与生俱来，内心深处似乎还保存着十几年前的记忆，甚至几十年，甚至远远超过了自己年龄的上限。是姐姐的记忆么？
藤蔓沿着走廊镂刻着精美花纹的扶手与漆成漆成红色的柱子爬到廊厅顶部，遮蔽了光线。蔓生出些许星星点点的紫色花苞，等待着一场细雨的礼仪，然后尽情绽放。昔日被踩得光亮的石子和岩石已经粗糙不堪，失去了往日的光亮；有的石面生满了苔藓，有的已经风化碎裂，沉沉地坠入湖底。
这往事也禁不住太久的风化，将慢慢消散殆尽。
看到如此熟稔的情景，紫萱不由得旋转起来。紫衣轻灵地飘转旋舞，曼妙得如同仙人，似乎要乘风而去的样子。九公主？一个熟悉的称呼。紫萱笑了笑，是陈羡羽起的名字。那时天真活泼的他们竟落得人散茶凉的结局。如果可以的话，我可以再和你舞一曲吗，像五年前那样，羡羽哥？
……
傍晚的骤雨夹杂着烦躁与不安瓢泼而至，雨滴在屋檐，树梢被砸得粉碎，依然决绝地冲向大地，近乎疯狂。门前的水面也激烈地振动着，原本清澈的湖水开始变得浑浊。天空暗得可怕，到处充斥着惶恐与不安的雨声。
紫萱撑着伞，从雨中匆匆跑进屋内，随手一带门重重摔在门框上，又缓缓开了条缝，半扇木门淋到雨中。她扔下雨伞，直奔二楼而去。
母亲病危，怕是撑不住了，二哥在路上说，她有些事想告诉你。
紫萱坐到床头，拉住母亲瘦黄的手。
萱儿，有些事还是告诉你吧！母亲强忍着痛，几乎枯槁脸勉强绽放出一丝笑容。
二哥送走了医生，回来给油灯添了点油，便关门出去了。
木窗的缝隙漏进丝丝冷风，油灯就随着风声激烈地跳动，几近熄灭。
母亲已经筋疲力尽了，窗外的雨声几乎淹没了母亲的声音。疯狂的雨滴不遗余力地冲向大地，碎了，便开出朵朵妖艳的水花，决然地用死亡来掩饰不安与恐惧。彻夜惶恐，彻夜难眠。夜雨从窗外划过，夜风从窗缝侵入，一点点带走母亲身上的温度，寒得刺骨。
夜未央，残灯已灭；灯将尽。寒风未停。
黎明，一切又将怎样重新开始……
6
“公主，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阔别七年之后，当初那个自以为是的男孩已经变成这个正在向自己行西洋礼的俊秀桀骜的少年。
“公主？我……我们？”紫萱嘴里塞满了食物含糊了句。她回头看了看一直拿她很没办法的姐姐，依然一身很安静很文雅很洁净很可爱的蓝色绸缎。指来指去说不出半句完整的话。“可是，可是我们不会跳啊！……姐姐，”咽下满嘴的食物，却噎了个够呛，她拍拍胸口，端起桌上的茶壶大饮几口。见面前少年有些尴尬，来不及喘口气又说道：“姐姐，你去吧，我……我再吃点。”
“吃什么吃啊，跟难民似的，人家叫你呢！快去快去！”紫绫把眼前这个紫衣女子推了起来。
被推到少年面前的紫萱在他深邃的双瞳里看到了自己圆圆的脸，“可是我不会啊……”
“没关系，”少年牵起她的手，“跟着我跳就可以了。”说着将一只手搭在紫萱的腰间。
“啊。”紫萱轻呼一声，准备大叫，“你干什么……”猛地想起周围的人也都是这个样子，才把后面如黄河绝堤般的话咽了回去，学着周围的人，把一只手搭在少年肩上。她随着少年的脚步缓缓移动着，旋转着，低头紧紧盯着自己的两只脚，生怕出了什么错。少年的臂弯加了把力，把紫萱拦紧了些。紫萱看不到了自己的脚步，抬起头来，便看到了姐姐微甜的笑。紫绫朝她招招手，她不自然地笑笑。视线回到少年脸上，泛着阳光般温暖的表情。紫萱一阵慌乱冲上头顶，忙垂下眼睛避开少年犀利的双眸，脑子一片空白，脚下本来很简单的步伐就乱了，一脚踩在陈羡羽的脚上向前倒了下去，“啊”的一声惨叫紫萱就倒在了地上。
紫绫跑过来和陈羡羽两人怎么拉也拉不起来，紫绫看到紫萱呆呆的表情，可人的脸蛋红扑扑的，就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哇，怎么这么烫？生病了？”
紫萱恍惚地点点头，“好像是……”
“那么，就叫你九公主吧……”和姐姐聊了一晚上，紫萱才喃喃地睡去。不知过了多久，翻来覆去的她从梦里醒来，依然反复想着陈羡羽的话。九公主，还真想的出来。她翻过来问：“姐姐，你为什么不去跳舞呢，害我出丑。”
没有人回答。
“姐姐，你睡着了么？”她摸索着爬过去，隐约看到旁边没有人。出去了？搞什么鬼。她又躺下，还是没有一点倦意。看着夜色从窗纸透进来，有几分神秘魅惑。隐隐有人在喊，然后整个园子灯火通明起来。
紫萱套上靴子时便听到门外走廊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一瞬便从门外掠过。她推开门，黑影停了，转过头来，昏暗的灯光下难以辨认的面目似乎有几分凶意。
“萱儿……别过来！”紫萱认出了在黑衣人不远处站定的蓝色衣衫是姐姐。
灯光沿着长长的走廊倾泻开来。人影随着灯火抖动着，孱弱得仿佛随时可能熄灭。可紫萱动不了。
“求你别伤害她……你冲我来！”姐姐竭力呐喊着，发疯似的，仿佛一朵凤凰花，在生命尽头用尽生命的力量，点燃了自己，也点燃了希望。当黑影回过头时，紫萱看到了姐姐脸上的笑容，不是悲凉，不是决绝，而是像紫萱在一开始看到的那样，淡然，甜美。
黑影遮盖了姐姐的身影，，然后急速撤去，紫绫的胸口绽放出一朵妖艳的红色花朵，那一刻一切都黯了，家丁们纷乱地叫着，举着木棍火把从紫萱身边掠过。紫萱没有动，怕一动便再也看不到姐姐的样子。但姐姐的身影还是渐渐消失在了人群里。直到那时，紫绫还在一直微笑着，一直都那么灿烂。
姐姐你为什么那么傻，你把一切都让给了我，为什么这次要跟我抢，你让他过来好了，过来好了……
紫萱一身素白独自伫立在湖边。素白沿着走廊屋檐尽情牵连。天空灰蒙蒙的落着若有若无的小雨，仿佛在园子上空织起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层层压抑的阴云团团笼罩在园子上方。
姐姐，你是喜欢看我跳舞的吧，不然为什么会那么开心呢？那样就好了，让我为你，只为你跳一次。
她解下套在外面的白衫，扯下绑在头上的白色绸带，紫色的衣袂宛然浮起在细雨中。紫萱尽力回想着近日来和姐姐一起学习的舞蹈，开始徐徐旋转起来。虽然脚下还有些许笨拙，可是不管了，这只是为你一个人的舞蹈，姐姐。
一个转身，紫萱觉得一行泪横着飞出眼角，如同这丝丝细雨，缕缕飘落。刚几步，原本清晰的步伐完全被姐姐平日里的一颦一笑占据了。几日来，几月来，甚至几年来，姐姐的影像从脑际快速地闪过，直到小时候第一次到这儿来的情景。姐姐，为什么那么可爱的蓝衣女孩一定要以这样的方式离开呢？已经完全忘记了舞步的紫萱脚步没有停下，反而愈加轻灵敏捷，身形飞转，宛若一株忧伤的紫罗兰不顾一切地绽放，仿佛想要挽留什么，可那一切却渐渐远去。她闭上眼任心中的悲伤和感怀流淌着，泗溢着，激起丝丝长发温柔地划过空气，驾着如霞光般的彩云，凝滞出片片残影。
她不遗余力地起舞，任凭眼泪纷飞，最后一个腾起，她旋转着足尖点地，掀起一团彩云，下一刻整个人就浮了起来……
耗尽了力气，也耗尽了感情。
扶她回去吧，好好照顾她。
夜里，天降大雨。第二天，一家人便启程回了京城。
三天后，江南御史投敌叛国案，陈家满门抄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