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bluefoxmd (麦子，名兜，字仲肥), 信区: Doctors_Nurses
标 题: 我想是我不够爱你（上）
发信站: 日月光华 (2010年08月25日21:08:46 星期三), 站内信件
2010年8月25日星期三，晴转雷阵雨。
下周这个时候，我就不再是一名医生了。这个名号，从2001年夏季开始，伴随了我9年的
时间。当然，那个时候，不熟悉的护士习惯叫我们“大学生”，因为我们只是一名实习
医生。但病人们和他们的家属则不论男女老少，看到穿着白大褂的就叫“医生”，不少
时候把护士也叫做“医生”。
实习那年，在我“手下”大概有近20名不同年龄的患者因病辞世，最大的将近90岁，最
小的也就刚出生几天。这个数字大概是我们那个班最多的，以至于很多人都会说我很“
霉”。有时候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但人都会离开这个世界，在生命的最后那段
路程里，能送人一程，也算有点功德。
或许是因为接触患者的疾病谱的因素，大多数死亡病人可以说都是“必死”的——晚期
恶性肿瘤、各种脏器功能衰竭的终末期。送他们走的时候，我很平静，虽然在他们的身
旁，总有哭得死去活来的家人，但我还是很平静，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拔去他们
身上的那一根根管子，完成最后一次抢救记录，填写尸体识别卡，还有死亡证明。他们
的家属除了哭，还会忙着给逝者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当然，这是在我们忙活好之后。
这9年，我只有一次帮过家属给逝者换过衣服。那是一个韩国人，肝硬化大出血，当我用
尽各种办法之后，他还在不停地呕血，一脸盆接着一脸盆。当他吐到第三脸盆的时候，
我知道，他完了。过了一两个小时，360焦耳的电击也无法唤起他的心跳，他死了。他身
边只有他的妻子，一名年过半百的传统的韩国女人，没有嚎啕大哭，只是默默地流着眼
泪，拿出一套干净的衣服去替换逝者身上的血衣。我决定帮帮他们。
但我还是很平静。
工作之后第一次“送人”的时候，带的实习医生哭了，我当时有点不知所措，只得掏出
一张餐巾纸递过去。
还有一次在急诊，记得是一位晚期恶性肿瘤的病人，我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他会在我
的班上走。我对家属说，你们准备一下吧！他的女儿有些惊愕，不过也很快平静了下来
，或许一切已经在她的意料之中。记得是下午一点多，病人的女儿跑来，说，快不行了
。我明白她的心思，问，还有谁没有赶到？她说，快了，快了。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
这位早已昏迷不醒的患者的心跳坚持到了他姐姐的到来。他姐姐来了之后说，你就安心
地去吧，我们会照顾你的女儿的。说完没多久，心电监护的屏幕只留下一道直线。
我还是很平静。
在一些美剧中，我们会看到医生给病人做心肺复苏的时候会叫“Come On！”而失败之后
，不少人会爆出一句“Shit！”这9年来，如此经历，我只有一次。那位病人的名字我至
今记得，当时我觉得我要救他，不仅因为我是一名医生，有超越所谓的“医生救死扶伤
”之类的宣传口径的心境。抢救结束后，监护室的护士还在表扬我反应神速，而我只是
记得曾叫过“Come On！”，也在最后爆过“Shit！”，当然，还有加上了一句国骂。后
来，我在监护室门口见到了逝者的女儿，我静静地坐下，陪在她身边，看着她默默地哭
泣。
……
主任对我说，你是个性情中人，是块外科医生的料。
Director对我说，You still have a doctor’s heart.
而我决定，还是离开。就在今天下午，我上交了我白大褂，我到现在还记得13年前第一
次穿上它时的兴奋。白大褂交上去之后，一场大雨倾盆而下。
我想是我不够爱你……
发信人: bluefoxmd (麦子，名兜，字仲肥), 信区: Doctors_Nurses
标 题: 我想是我不够爱你（中） 2010年8月26日星期四，晴转雷阵雨。
今天和女友吃晚饭的时候，师兄打来电话，问我这事儿和老板说了吗？
叫我怎么说呢？
2008年8月的一天，我回到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普外科九病区，去看一个病人，经历四
次大手术的她恢复得很好，快要出院了，我很欣慰。L老师和几个年轻医生正在查房，他
们穿着白大褂，而我穿着便装，那一刻，我第一次有了局外人的感觉。
此后有一次和同学吃饭，有人告诉我，老板曾对这个病人说，希望以后陆嘉也当教授了
，别忘了这里。
……
第一次真正想到当普外科医师是在学了外科学总论之后，任课老师是一位老教授，这位
左宗棠的玄孙女婿曾在某个场合无意地对我和另外一位同学说起，欢迎你们以后加入普
外科的队伍。我的这位同学早已离开医学圈子，西装革履地出没于商界。
实习的时候，我们有2个月的时间可以自选一个科室。老师对我们说，这2个月，你们可
以选一个你们将来不会做的专业，多看看，也可以选一个将来准备做的专业，先打打基
础。有三个志愿，第一志愿我选择了普外科。在这2个月里，我第一次在病人的感谢信中
被提及。那是一名来自杭州罹患肠梗阻的孕妇。历经艰难，最终母子平安。他的丈夫后
来拉我去吃饭，在徐家汇边上的一个小饭馆里，我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听这位男子诉说
他和他妻子的爱情故事，挺平淡的。听得太久，喝得太多，回去的路上一路小跑，直奔
厕所。
毕业之后，我没有成为一名外科医生。散伙饭上，大家猛灌啤酒，喝醉了的被同学们抬
回宿舍，有人哭爹喊娘，有人叫着暗恋女孩的名字，而我，哭着叫“我想做一个外科医
生”。
没有太多成就感的三年很快过去了，在奔波于交大、华东理工的考研辅导班后，我考上
了普外科的研究生。在老板的组里，我找到了一个外科医生所渴望的一切——成就感、
归属感、幸福感。
这三年里，我记录着每一台手术的体会；这三年里，我会提前到病房看看病人；这三年
里，我会在晚查房的时候给低年资医生讲解病人的CT资料；这三年里，我会和我老板一
样，在手术中给低年资医生当助手。
Just like a family.——我这样对Chirs说。他就是director，我的第二轮面试官。他
看了我的简历，觉得太summary，想听点details。我就如此这般说了一通，然后加上了
这句。
不管做什么，做得开心就好。我们可以看到骄傲地开着校车接送小学生的美国校车司机
，可以看到真的是为了能给家人多一点时间而辞职的美国高管。而我们自己呢？或许早
在大一的时候就定下了从主管到经理，然后总监、副总裁、总裁或者是主治、副主任、
主任、教授、博导的所谓职业规划，我们的成就感也就只能从职位的升迁而非自我的成
长中获得。而我所想要的幸福呢？或许早已流逝。
不得不承认，毕业两年来，专业方面我没有太多的长进。我对L老师说，这些年，我在吃
老本。有人说，再熬几年就好了。难道要从缝皮主治熬到缝皮副高吗？有人说，这不是
你的梦想吗？可这实现的只是那梦想的名字，而梦想的内容早已支离破碎。
……
雨渐渐停了，而我还没想好怎么去和老板说。
发信人: bluefoxmd (麦子，名兜，字仲肥), 信区: Doctors_Nurses
标 题: 我想是我不够爱你（下）
发信站: 日月光华 (2010年08月31日20:05:52 星期二), 站内信件
2010年8月31日星期二，多云有雨。
今天是当医生的最后一天，没有安排手术，昨天是最后一个手术日。离职的手续昨天全
部办妥了，拿着那张薄薄的退工单回到病房继续完成当天的工作——要收新入院的病人
，要写一份份病程录，要开一套套的医嘱，要打今天手术病人的手术记录，要去拔一根
根的管子、去拆一排排的皮肤钉。正忙着的时候，女友发来一条短信——“晚上一起吃
饭吧～”
白天工作的时候，她就在隔壁的手术室。手术间隙，我只是在门口看到一眼她的背影。
她正在忙，我走开了，走进旁边那扇门，继续下一台手术。这台手术是我最后一次手术
。
抱着一摞Chart来到办公室，咕咕喝上两口水，排队等空闲的电脑。已是临近5点，排队
等候的空隙，我给女友打去一个电话。我说，还要再忙一会儿。女友说，没事，你先忙
吧！
……
周日，我和女友都休息，我带着她一起去参加一个小聚会。地铁九号线东安路站出来，
向东第一个路口就是枫林路，1997年的这个时候，我第一次来到这里，在这里，我渡过
了11年的光阴。女友说，她家乡也有一条枫林路，道路两边都是枫树。
聚会就在枫林路上的那家耶里夏丽，起先有人反对——吃的次数太多了。读研究生的时
候，就常在这里吃，工作晚了，食堂关门，就会到这里吃一盘丁丁炒面，然后带5串羊肉
串回宿舍。一边走，一边吃，还没到宿舍，这5串羊肉串就全进了肚子。
聚会最终还是定在这里。
一边吃，一边聊。圈子里的人聊的还是圈子里的话题——医学，自然而然地聊到了我为
什么要走。我想到了一个短语——气场不搭。
13年前走进枫林路的时候，也有点气场不搭的感觉。高考第一志愿在老妈的要求下选择
了上海医科大学，此后十多年中，有很多次因为当年老妈将我推入火坑而和她大吵。然
而，读研究生那几年，却没有这样的争吵。因为那几年，我觉得做一个医生是有价值的
。
3年前的那期相约星期六，不少网友看过评价说，医生很吃香，都被抢光了。或许这些女
孩子和她们的家长看中的可能是医生那所谓稳定的职业，所谓包括灰色收入后的优厚待
遇，所谓光鲜的外表，这些只是所谓医生的“价格”，而不是价值。
在别的一些医院可能开肝癌可能要花七八万的情况下，我觉得在一家开肝癌能省到两三
万的医院工作是有价值的；在别的一些医院可能开胃癌可能要花五万以上的情况下，我
觉得在一家开胃癌能省到三万的医院工作是有价值的。毕业前，记得有一个阑尾炎穿孔
导致感染性休克的病人，手术后进监护室，前后花费近一万，我因此遭到了批评。而在
某些医院，可能这样的病人不进监护室就会花个万儿八千的。我觉得我在这家遭到如此
批评的医院工作是有价值的。虽然某些行政机构不分病情轻重乱搞所谓单病种收费是很
没价值的！
价值未必会与价格相矛盾。这家医院医生护士的收入是业内人士羡慕的，虽然若干年前
，这家医院医生护士的收入是不多的。这几年，不过是简简单单地真正实行了社会主义
的一项基本制度——多劳多得。这多劳多得在用不着丧心病狂的情况下就能医生护士过
上体面的生活。
不是说这家医院的医生没有什么灰色收入，如果要逐个仔细审审，估计最厉害的可能要
被枪毙；而如果要把所有接受过医药公司利益输送或者患者礼物礼金的人士都抓起来，
这家医院估计也会和其他一些医院一样不复存在。这里也不是爆什么料，不管是不是六
六写的，《心术》不需要去爆料，我也用不着。大家都懂的。但至少，这里还能拿人钱
财、替人消灾。至少，这里的医生有五十步笑百步的资本。高薪未必能养廉，但是会让
本份地靠知识和劳动挣钱的人多一些。
不是说这家医院没有什么事故、意外，每年都会有不少在医院门口拉横幅的，什么“草
菅人命”、“医生杀人”之类的用语都是常见的。但我在介绍病人的时候，还是会推荐
这家医院，除非这手术我自己能搞定，我才会叫病人到我现在所在的医院来开。
有这样的价值，我愿意付出。我不惧怕值班，这么些年下来，心中早有各种应对的预案
。我比较讨厌的是科研，临床医生的衡量标准要和科研人员一样，或者原因就在所谓的
“可量化”。老百姓的口碑难以量化，手术的水平难以量化，医生的责任心难以量化，
但是SCI的数量，课题经费的多少都是可以量化的。在外行领导内行的圈子里，“可量化
”的指标便于只需懂得小学数学的领导来进行判断。但我愿意为了专业的价值去用更多
的时间泡实验室，大不了行贿买通那些专家组的成员，大不了自己出钱找枪手，大不了
找专业的公司来个“一条龙”的服务——从写课题标书到论文发表。有时候，这些都可
以忍。有误解，不怕，可以忍；就纠纷，不怕，可以忍；有医闹，不怕，还可以再忍忍
。但忍也有忍的底线。
有人说，失去了方知珍贵。习惯了在一个团队中战斗，而不是一个孤独的武士。习惯了
上级医师给你做助手，会心安理得地站在主刀的位子上，在上级医师的赞许声或批评声
中成长。一代代的传承正是教学医院的特色，这里你会感受到积淀，你会看到指南。然
而，当你习惯这些之后，你却不得不离开，不得不远离。
读研究生那几年，也会骂国企般的低效，也会抱怨行政的官僚作风，然而不少从这里走
出去的学子发现，没有最糟，只有更糟。在这里，你至少能一个电话叫来网络中心的工
作人员给你修电脑、网络、打印机，而不是连打半个小时电话都是忙音，叫到了人也不
来，来了也不能立即解决问题，打印机色带坏了可以修一个星期。在这里，不会有行政
人员靠钱多而非权重在外科医生面前装牛掰。至少在这里，食堂五块钱的套餐能让绝大
多数工作人员不愿意在中午叫外卖来填饱肚子。
人心就是这么简单，收买一下你会死啊！
聊到后面，有些不和谐了。打住打住！
吃完饭，带着女友去逛了逛。走进急诊大厅，我告诉她，病人在这里用不着跑上跑下，
急诊的检查基本上都能在一楼搞定；走进门诊大厅，我发现，自动扶梯又多了，以前只
有一到三层，现在是层层通，我告诉女友，当年的老门诊楼还没有电梯，我大二暑假时
候当志愿者，还背过病人上下楼；走进二楼的连廊，我告诉她，那时在急诊收病人，一
边推着推床去手术室，一边就可以用院内手机给手术室的院内分机打电话联系手术准备
；走到那幢老楼，我告诉她，这是这家医院最早的一幢建筑，刚想说这建楼资金的传奇
来历，她笑着说，你说过的。
前面是食堂，那边是教授餐厅，在一家有教授餐厅的医院，至少你能在这里感受到对知
识和传统的尊重。前面是宿舍楼，在那里我实习住过一年，研究生住过两年，是男女混
住的哦～女友说——切～我还在那破破烂烂的河滨大楼和怪叔叔混住过呢！
前面就是外科大楼了，我对女友说，带你去看看当年我战斗过的地方吧。电梯来到九楼
，因为是周日，没有看到太多的同事，见到了护士长和三位护士，虽然离开两年，但这
四位熟人还没有轮转掉，都还在这里。在办公室斑驳的墙壁上，我找到了几年前我在这
里贴的纸条，有胰腺肿瘤病人的常规检查项目，有中组医生的联系方式，有各种器材的
收费表。电脑里，我还找到了当年拟的几道给实习医生的题目和答案。用拼音输入lujia
，输入法显示第一个词条还是我的名字。
我想找当年我存放手术记录的文件夹，没有找到……
窗外，是新建的手术大楼，毕业前就已经封顶，本想能在毕业走之前在这里做一次手术
的，可惜未能如愿。我想，这里一定有所有外科医生最好的舞台。
走出医院，转个弯就进了校门，走在福庆路上，看到了老院长的塑像。我对女友说，老
院长是提倡“公医”的，希望学生们毕业后不要私人执业，而是要在公立医院为大众服
务。说着，我唱起了老院歌，那是黄炎培作词的——人生意义何在乎？为人群服务。服
务价值何在乎？为人群减除痛苦。
我说，我的初吻也发生在这里。女友说，不怕你们老院长看见？我说，我们在他背后呢
～
……
其实，2年前研究生毕业没能留下来，就准备不做医生了，一份合同拖延了两年。明天，
合同就到期了。2年里，我经历着，我对比着，我痛苦着。而最后这半个多月，我释然了
，又会不知不觉地傻笑。是为这痛苦的离去，也是因为幸福的到来。
……
的确，是我不够爱你。然而，我曾拥有我想具有的价值，足够了。而我知道，夺去这些
价值的不是你。而我现在缺乏勇气去舍弃更多来重新爱你了。
但又不够。
不是我重男轻女，但是我喜欢儿子。男孩子身体好，我舍得让他去当外科医生，如果他
愿意的话。如果他还算有才，如果那时的医疗环境能够有所改观，在他17岁的时候，我
希望他能和他老爸当年一样走进复旦，走进枫林。
YY一个场景——在3108的新生演讲赛上，有一个小男孩正发表他第一次演讲。可能很激
昂，也可能很羞涩，又或者会很平静地讲述一个小小的梦想。而他的父亲会静静地坐在
最后一排，旁边还有他的母亲。他们知道，自己的孩子拥有一个比他们更好的舞台。
我把这话说给女友听，她说，你儿子表示压力很大哦～
--
医路何尝不是Gory, gory, what a helluva way to die!
The first duty of a doctor is to ask for forgiveness
The first thing I have learned in my medical college is that
nothing is certain except that we will all go to see God
sooner or later.
※ 来源:·日月光华 bbs.fudan.edu.cn·[FROM: 114.80.24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