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换到宽版
  • 1594阅读
  • 0回复

[转载](转)心爱的树 [复制链接]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离线my5312
 
发帖
100
啄木币
1502
鲜花
27
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0楼 发表于: 2010-11-07
不知道这是第几次翻开蒋韵先生的《心爱的树》,这位女先生的文章,是那么的细腻,令人感动。纵然看过全篇,可是读者上的删节版,句句堪称经典。
君子之爱,就是大先生的爱,敦厚,含蓄,悠远。一个君子,一个言行都遵守内心尺度的君子,却难以拥有一份至真的感情;君子之爱,不是名目张胆的追求,只能把爱埋在心底;君子之爱,不强人所难,纵然心痛万分,也只能看着挚爱的人从身边离去......君子之爱,是默默的付出,是出于本能的付出,根本不求回报。
感动,是梅巧那个让大先生收藏了50年的眼神。
震撼,是大先生那封永远没寄出去的信:“梅,你这可恨的女人,你还好吧?”
附:读者版

心爱的树  (小说)作者  蒋韵
                        
     梅巧十六岁那年,嫁给了大先生。大先生比她大很多,差不多要大二十岁,所以,梅巧不可能是大先生的结发妻子。大先生的结发妻子死于肺痨。
     嫁给大先生,梅巧是有条件的。梅巧本来正在读女师,由于家境艰难的缘故,辍了学。梅巧的条件是,让她继续上学读书。“让我念书,我就嫁。”

    
  这后半句,她说得狠狠的,赌气似的。其实,和谁赌气呢?梅巧就是这样,是那种能豁出去的女人。当然,从她脸上你是看不到这一点的,她一脸的稚气,两只幼鹿一样的大黑眼睛,很温顺,嘴唇像婴儿般红润娇艳,看上去格外无辜。她坐在窗下做针线,听到门响,一抬头。这一抬头受惊的神情,就像幅画一样,在大先生心里,整整收藏了五十年。
大先生是个严谨的人。严肃,古板,不苟言笑,这些特点很符合他的身份。大先生是这城中师范学校的校长兼数学教员。
     梅巧身怀六甲时,不能再去学校上课,大先生就利用每天晚上的时间为她补课。
这阅人无数的大先生,惊讶地发现,他的小新娘竟然冰雪聪明!他为她补习数学,真是一点就通。

     生下第一个孩子,还没有满月,梅巧就参加期末考试了。在七月的暑热季节,她的两只大乳房,胀得生疼,乳汁在里面翻江倒海,不一会儿,她的前襟就湿透了。监考先生关切地停在了她面前,犹豫地要不要递给她一块手帕。那一刻,她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她吞咽了羞耻的眼泪,在心里发誓,再也不生小孩了!
     可是,这事哪里能由得了她!那些不知情的小生命,还是接二连三的来了,有了老二,老三,说话间肚子里又有了老四。
     本来三年的学业,梅巧休了念,念了休,到第六个年头,这场艰苦卓绝的坚持才见分晓:她终于拿到了盖着鲜红大印的女师的毕业证书。
     她捧着那证书,跑回娘家,一进门,哈哈大笑,热泪直流。
她捧着那证书,跑回娘家,一进门,哈哈大笑,热泪直流。
     大先生吁口长气,心想,该消停了,安静了。没想到梅巧在生第四个孩子时,因为难产,忍受了两天一夜的煎熬,接着就得了产后忧郁症。眼见着她一天天憔悴下去,大先生却无计可施。终于,有一日,大先生回家叫过大女儿凌香,让她把一样东西递给她妈妈。梅巧接过来,先是一怔,渐渐地,她的手颤抖了,她一把抱过凌香,把她紧紧揽在怀里。她感到凌香的小身子是那么温暖,透着柔软的芳香。他们的生活得救了。
     那是一张国民小学的聘书。
     春节过后,梅巧就成了国民小学的教师。这教职,不用说,是大先生替她谋来的。大先生是清楚梅巧心病的症结的:是害怕这四合院里这平常人家主妇的日子,她年轻充满活力的身子和心抵抗这种日子!
     天气还没有转暖,梅巧就脱去棉袍,换上了春装。生育了四个孩子之后,巧梅的身子没有太大的变化,站在那里,仍然是亭亭玉玉的一个人,一个新鲜的人。她倒不是多么热爱教书这职业,她是热爱这外面的世界。

                                  

      这天,大先生回家,对梅巧说:“让人收拾出一间客房吧,有个北京来的先生,一时没找到合适的房子,我留他住几天。”
     来人是席方平。
一听这名字,梅巧就忍不住想笑,这不是一个活生生的《聊斋》里的人物吗?样子也有些像呢:清秀疏朗的眉眼,人生得白白净净。起初,梅巧还以为这从北京来的先生,不知是个多威严的老先生,不想,竟是这么一个年轻,文雅,像女人般俊美的书生。
     说起来,这席方平原来还是大先生的学生,刚从大学毕业,就收到了大先生的聘书——不用说,大先生是很钟爱这个学生的。
     那一晚,大先生在家设了家宴,算是给这学生接风。请来作陪的,也是几个亲近的学生。一餐饭,宾主尽欢。席间,梅巧走进来,给大先生添茶。这时,只见那个席方平,红着脸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端起了面前的酒杯。
    “大师母,”他喊了一声,脸越发红了,人人都看得出,他是不胜酒力的,“给你添麻烦了,我敬你一杯。”
    他一仰脖,一饮而尽,亮了下杯底。他的眼睛里,似乎汪着很多的水。这哪里是男人的眼睛?梅巧抿嘴一笑,说:“有什么麻烦的?屋子空在那里,不也是空着?”

      四个孩子里,凌香最依恋母亲。
      八岁的凌香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感到有一件大事要发生了,有一个大危险要来临了。那危险的气味,像剌鼻的槐花的气味一样,弥漫在五月的空气中,无空不入。晚饭是那危险的前奏,母亲一连好几天都没回家吃晚饭了。父亲阴沉着脸,不说一句话,那咀嚼着的牙齿,似乎,格外用力。人人都知道,这是风暴来临的前奏。
      这一天,风暴终于来了。吵到最激烈的时候,大先生动手了。他劈头朝女人挥出一掌,那一掌,是地动山摇的一掌。
      到早晨,人人都看见了那暴力的结果,梅巧的脸肿得很历害,上面还留着瘀青。可是她神情安详,头发疏理得一丝不苟,夏布长衫,齐齐整整。她就这样昂着头带着伤痕出去了,临走,还嘱咐了奶妈几句琐碎的事情,仿佛,这是一个和平常的日子没什么两样的早晨。凌香追上去,拦腰抱着了她。她迟疑片刻,解开了那两只缠绕她的小胳膊,头也不回,说:“宝,去上学。”
      这一天,是受煎熬的一天。每一分钟,凌香都有忍受着折磨和煎熬。她一分钟,一分钟,盼着太阳下山,盼着黑天。终于,太阳下山了,全家人又聚在饭厅里,只缺母亲一个人。父亲的脸,阴沉着,一家人仍是大气不敢出。可是父亲的咀嚼,好像没那么凶狠了,咀嚼声也没了那一股杀气。凌香突然心乱如麻,不知道这是什么预兆。
     后来家人看见,凌香一个人站在院子里。露水下来了,凌香的腿,又酸又胀,就要站不住了。
    “吱扭——”门响了,是多么慈悲。凌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呢!”
     梅巧抱住了她,抱紧了她,她抽泣,浑身颤抖。她搂着这孩子并把她送回后院房中。梅巧安顿她睡下,睡稳,然后就走了出去。
     整整一座宅子,黑着,只有书房中亮着一盏灯,就像审判者的眼睛。梅巧朝那盏灯光走去。她走进去,看见大先生无声地站了起来。他们无声地,默默地对视了很久,然后,梅巧就跪下了,她跪下去朝着大先生,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这一晚,出奇地静,没有吵闹。一家人,上上下下,揪着心,竖着耳朵等待着的那一场风暴,没有降临。
     到早晨,榆叶梅突然爆开了一树,一树光明灿烂的粉红,云蒸霞蔚。他们素净的院子被这一片粉霞照亮了,可是,凌香再也等不到母亲,永远也等不回了。
     自从梅巧走后,谁也不敢在大先生面前提“续弦”这档子事。他明显地老了,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一头墨染似的乌发中有了星星点点的银针。那时,大先生的母亲已过世三年多了,唯一的亲人就是他的姑母。姑母想,若是自己走了,这世上就再没有谁能主大先生的事,也再没有谁心疼这个男人。姑母这样想着,心如刀绞,她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从家乡为大先生接来了一个女人——大萍。
                           四
     又是许多年过去了。
     这一年,是一个饥荒年,大饥荒。
     大先生的几个儿女,如今天南地北,全不在身边,只有凌香,离得最近。每个月,至少有一个星期天是大先生的“节日”。这一天之前的好几天,大先生和大萍就开始为这个“节日”做准备了。他们挎着蓝子去排各种各样的长队,买凭票证供给的宝贵的东西:粮,油,肉,蛋之类,还有一些香烟。到了这一天,一大早,大萍就拌好了饺子馅,香香的一大盆。
     凌香从来都是吃罢午饭就告辞,大先生和大萍也从不多留她。那些糕点,白糖,一样样地全让大萍塞进了她的提包里。若她推辞,大先生就生气,说:“又不是给你的,带回去,给孩子吃。”
     带走的,不仅仅是糕点,白糖,煮好的饺子等,还有一条烟,大前门或凤凰。这烟,总是大先生亲手拿出来,沉默不语地给她塞进提包里。
     凌香的丈夫,是从不抽烟的,这烟,就显得很没头没脑和突兀。凌香心知肚明,却从不说破。
     现在,凌香要到她的第二站了,30公里以外的省城。
      20世纪50年代初,席方平和梅巧,带着她们的女儿,回到了这里。
                              五
     三年饥荒过去了。每月的一次探望仍旧继续着,成了一种习惯。现在,到了那一天,梅巧也能张罗着为凌香包饺子吃的东西了。梅巧的饺子,是另一种风格,细巧,精致,像她这个人。凌香一边吃一边称赞。梅巧坐在她对面,抽着香烟,说:“你包的饺子,也很香啊,就是样子笨了点。”
     “那是大萍包的。”凌香脱口而出。
     梅巧怔了一怔。烟雾在她指间缭绕着。许久,她笑了几声,说:“你父亲,还那样吗?”
    “哪样?”
    “古板,霸道,不通情理,狭隘,……”
     凌香放下了筷子,狠狠地,严历地盯着梅巧说道:“几十年来,我没从爸爸嘴里听说你一个‘不’字,几十年来,他更没说过你一处不好——”
     “他嘴里不说,心里可是在沮咒我!”梅巧打断了凌香的话,“他在心里,一天要咒我八十遍……!他亲口跟我说过,他说:‘梅巧,你这么背叛我,你这么走了,我一天咒你八十遍……’”
     她喉咙哽了一下,眼圈红了,长长一截烟灰噗地落下来,落在饭桌上。她背过了脸,说:“你爸爸,他还好吧?“她的声音变得伤感,温存。
    “好。”凌香回答。
     他并不好,凌香却一点也不知道。儿女们,他谁也没告诉。他怀里揣了一张前列腺癌的诊断书,医生让他住院,开刀,他不。他从不相信西医的刀和剪,不相信现代医学的神话。他在一个老中医,也是他的老朋友那里接受治疗。老朋友说:“大先生啊,这世上的药,从来都是只治能治好的病的。”
     他笑了,哪能听不懂?他回答说:“老弟,我知道你不是神仙,开不出一剂起死回生汤。”
     他躲进书房里,清理一些东西,书稿,讲义。他一生的心血,点点滴滴,全在这里了,他一生的时光,也在这里了。他抚摸它们,爱惜地,一张一张地掀动,和它们作别。他清理架上的书,一本一本,都是老朋友,不离不弃,陪伴了他几十年。他心怀感激地抽出一本,掀掀,翻翻,再抽出一本。忽然,一张纸飘下来,大蝴蝶一样,翩翩地落在地板上,落在他脚边。
     是一张信笺,宣纸上面有水印的字迹:不二斋。那是从前他书斋的斋号。
     他拾起来,只见上面用毛笔写着这样几个字:
     梅:你这可恨的女人,你还好吧……
      是一封没有发出的信,永远不会发出的信,不知什么时候藏在那里。他的手,抖起来,他站不住了。几十年岁月,像浩荡长风一样,扑面而来,思念,扑面而来。他的眼睛潮湿了。
     下一次,凌香来探望他和大萍时,他告诉凌香,下周他要去省城,参加一个会议。他问道:“你能不能陪我去?”
      那是一个可开可不开的会,平时,大先生是不喜欢开这样会议的,可这一次,他很踊跃。当他们父女俩终于坐在了开往省城的火车上时,凌香发问了:“爹,你说吧,到底有什么事?”
     大先生沉吟了一下,把眼睛望向了车窗外。
    “我,想见你妈一面,行吗?”
      20世纪60年代中期,这个地处内陆的北方城市没有咖啡馆,也没有茶座。他们两个人——大先生和梅巧——见面的地点,约在了火车站候车室。
     梅巧来了。
     凌香推了推大先生,把远远走来的梅巧指给他看。他看见了一个——老太婆。这个老太婆径直朝他们走来,逆着光,朝大先生走来。十六岁的梅巧,嘴唇像鲜花一样红润,两只大大的清水眼,吃了惊吓,就像鹿的眼睛。这幅画,在大先生心里,不褪色地收藏了五十年。一时间他很糊涂,不知道这两鬓染霜的老太婆和梅巧有什么相干?
     他听到凌香站起来叫“妈”,他也站起来。
     现在他们面对面站在了一个车站上。那永不再年轻的脸,衰老的脸,刹那间让他大恸。五十年的时光,呼呼地,如同大风,刮得他站不着脚,睁不开眼。他们愣愣地,你望我,我望你,对视了半晌。身边是来来往往的旅人。凌香说:“热吧,我去买汽水。”
     头顶上,几个大大的电风扇旋转着,发出嗡嗡的响声。一时间,有一种奇怪的安静笼罩了午后的车站。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人声,车声,广播声,一切的一切,如退潮的水一样渐行渐远,只有他们裸露着,像两块被击打的礁石。大先生模索了一阵,从衣裳里掏出烟来,是一盒凤凰。他抽出一支,递到了梅巧面前,说:“抽一支吧?”
梅巧接了过去,说:“好。”
     他自己,也抽出一棵,然后,摸出打火机,却一连几次打不着。梅巧就从他手里,把打火机接过来,一打,着了。蓝蓝的小火苗,悠悠的,那么美,那么伤感,楚楚动人。梅巧把它举到大先生面前,他凑了上去,猛吸两口,竟呛出了泪。梅巧自己也点着了。他们就坐着,吸着。
    “你还好吧?”大先生开口了。
    “还好。”梅巧回答着,“你也好吧?”
    “好。”他说。
    梅巧吐出一口烟雾,那烟,有一种辛辣的熟知的浓香,那是梅巧喜欢的味道。
   “那些烟,都是你着凌香捎来的吧?”梅巧突然问出那么一句话。
    大先生愣了一下。
    “还有那些东西。“
    “全不是。“大先生忙纠正。
    原来,梅巧心里也是明镜似地呀。她知道那些救命的食物是出自哪里。
   “大恩不言谢,”梅巧眼里望着别处,轻轻地,却异常清晰地说:“大恩不言谢。”她喉咙哽了一下。
   “梅巧,不要这么说。”
    他们都不知道,此时此境,再说些什么。两个人默默地望着。他们要说的话,都化作了袅袅烟雾。他们跨过了34年的岁月,来到一个车站,好像就是为了在一起抽一支烟。
   “昨天,我去了趟头道巷,转了转,16号院子——”
     他顿了一顿。头道巷16号,那是他们从前的家。“16号院子还在呢,做了小学校,不过那棵树,大槐树,多好的一棵大槐树呀,不在了,让人家据掉了。”
    从前,很久以前,她在画中总是把大槐树的叶子,涂染成汹涌澎湃的蓝色。那时她心里是多么不安分啊。梅巧笑了笑。
   “我知道,”她回答说,“锯掉好几年了。那天我路过那里,看见工人们正伐它呢。两个人,扯着大钢锯,刺啦,刺啦,扯过来,锯口那儿,就流出一大串眼泪,我看得清清楚楚,老槐树哭呢……”
    她不说了,别过了脸。
    这脸,刻着时间的痕迹,岁月的痕迹,有了真实感。是梅巧,唯一的梅巧,老去的不能挽回的梅巧。午后的阳光,从阔大的玻璃窗照射进来,她整个人,沐在那光中:永逝不返的一切,沐在那光中。远处,有一列火车,轰鸣着朝这里开来了,是大先生就要登上的列车,是所有人终将要登上的列车。他的眼睛潮湿了。
     他想说,梅巧,下辈子若是碰上了,还能认出你来吗?却没有说出口。


评价一下你浏览此帖子的感受

精彩

感动

搞笑

开心

愤怒

无聊

灌水
快速回复
限100 字节
 
上一个 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