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
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
--《死水》
公元2008年，冬，天微亮。东方的滨海城市，八里台。
泥泞的小道又覆上了一层新雪，可没过多久又被重新踩成泥水。哒，哒，哒。脚步
的主人们裹紧了大衣，神色匆匆。
--“签了罢？”
--“……没有，最近形势差得紧……”
问话的男子神色一黯，接着也是苦苦一笑。他紧了紧衣领，抬头看了看还是有些灰
霾的天，露出他好似死鱼般的眼白。
--“临近年关了，也不知道老天爷会不会给一个踏实年。”
两个人都没有了谈话的兴致，互相拍了拍肩膀，道了声别。
两道脚印各自远去，渐渐地，脚印又多了起来。
老陶今天起得早，不到六点他就打开了铺子的门，他伸了伸懒腰，哈了口白气在掌
心。他总是喜欢早上亲自打开自己的店门，看着这烟雾氤氲的周遭，让他有一种如在梦
中的快感。
“这鬼天气，怎么让人出得了门！怪不得最近来吃包子的人都少了。”老陶骂骂咧
咧，扫了扫铺子前的泥浆。
--“先生，请问需不需要长工，是硕士。”
老陶被吓了一跳，他定睛一看：一团黑影从墙根慢慢地移了过来，是个帽子压得很
低的年轻人。
--“应届毕业，六级。家里让在城里找个工作，可您也知道现在这行情，我就要八
百，险和金都可以不要。”年轻人声音很低，好像怕被别人听到似的。说完了抬起头，
一双眼睛里既有羞涩，又有期待。
老陶叹了口气，说，“外边天冷，你和我进来。”转身蹭了蹭脚，把扫把往门边一
扔，走进了门。
年轻人面露喜色，连忙用袖口擦了擦几近成冰的鼻涕，跟着进了门。
“他二姨，你去把门口扫一扫。”老陶交待到。一个身着黄浆浆的工作服的老女人
正在把昨天剩下的辣椒和醋凑成一瓶，听了老陶的交待之后把醋瓶一放，转身拿了扫把
出了门。
时间还早，包子铺里还没有人。只有几个小工在搬煤、搬蔬菜、搬面粉。个个神情
冷漠，没有看低着帽子的年轻人一眼。
“小伙子，才找工作不久吧。”老陶坐下，掏出一只烟斗，磕了磕烟灰，装起烟叶
抽了起来。
--“恩。之前女朋友一直在和我闹分手，也没顾得上找工作。”
--“呵呵，女朋友啊。小小年纪，当得了真吗？看来你还是一个性情中人啊。”老
陶眯了眯眼睛，似笑非笑。
--“先生先生，请不要误会。虽然我曾经很爱我的女朋友，可是，我真的已经分手
了！”年轻人一着急，急忙辩解道。
--“嗯。”老陶叼着烟斗，打了个哈欠，说：“我知道，你们年轻人谈谈恋爱，那
是很正常的事情，那个少年不怀春，哪个少女不钟情？可是，要想到我们包子铺，那可
是一项长期艰苦的事业。你要长期与猪肉白菜，油盐酱醋打交道，
你说你有了女朋友，分了心，对工作肯定有影响，说不定你把白菜当作肥肉包了包子，
那岂不是对我们消费者的不负责任？所以说，这项岗位的要求，是五年之内，不准谈恋
爱。”
年轻人咬了咬嘴唇，“俺知道，我的女朋友就是因为我没出息离开我的，我知道，
没有面包，女人是不会因为爱情和你在一起的。”
“更正一下，没有面包有包子，那时候有女人来找你，你也得顶住诱惑！”老陶一
下子直起了背，手里攥着烟斗，比划着手势：“二十一世纪什么最重要？创造性！克瑞
提勿提！你知不知道，我们老陶包子是国家963计划重点培养包子？
是继天津狗不理包子之后又一名包子？在我们这个名包子铺里，你收获的不仅是每天包
包子的工作，那是一种享受，好比把一个美丽的女人肚子弄大的快感！如此优美，如此
艺术。而且--明年，我们计划明年将会上市，在我们老陶包子铺工作
的员工，将成为比肩世界的名企员工，到时候，无数妙龄女子会主动向你投怀送抱，
你，耐得住寂寞么？”
“我……耐得住！”年轻人犹豫了一下，答应了。“而且我可以用我的合同来保
证，我五年，不，八年之内是不会谈恋爱的。”
仿佛早就意料到了，老陶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说，你是硕士？NKU的？”老陶从鼻子里挤出几个字。
--“恩，本科双学位，食品和金融。”年轻人毕恭毕敬地说。“此外，还有托福
成绩……”
--“等等！食品？”老陶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你，本科不是NKU的？？”
年轻人的头埋得更低了，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嗯了一声，“重庆，一个工商学
校。”
老陶的眉毛蹙了起来，“这可不行！我不要求你本科学校是985，但至少是个211
吧！”老陶狠狠吸了口烟，“三代，才能培养出一个贵族。你知道不知道，你本科学校
关系到你个人的知识架构和修养风范的？”
“是是是！”年轻人的头一直在上下狠命点着，“可是，我相信我不比那些土著
同学差，我的……”
“你以为你以为，你们学生怎么这么多你以为呢！？”老陶情绪一下子激动起
来，挥舞着烟斗：“这个社会不是你们以为怎么样就怎么样的？你懂么？我见过太多太
多像你这样单纯，不，幼稚的大学生。他，就那个，跑堂打下手的，
PKU管理毕业的，他当初的梦想是什么？--做中国的比尔盖茨！现在呢？不就是我手下跑
堂的？再看看那个，门口卖我家白吉馍的老赵，海龟，哥伦比亚的！原来梦想着能全世
界每个人都能吃到肉！多有责任感！现在呢？在门口给我卖白吉馍，
多给一点瘦肉我就和他急！他有什么话说？”
老陶激动得满脸通红，“再告诉一下你，我，老陶，原来梦想成为新一代的周星
星接班人--中华老当家食神！要让每一个美食家都为能吃到我的菜而激动！而现在呢？
只能在这所破大学里卖包子！上市怎么样？天津第二又怎么样？
包子永远只能是包子……我永远也成不了食神了……”
可怕的沉默，老陶不说话，年轻人也不敢。
“年轻人，你还是找找别家罢。”良久，老陶说。
“可是先生，先生，你行行好吧。我恨优秀的！我家里还有七十岁的奶奶，我下
面还有三四个弟妹，我不能，我不能没有这份工作啊！给我一个机会，给我一个机会吧
先生！求求你了！”年轻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拉着老陶的裤腿，
苦苦哀求到。
“住口！你们这帮NKU的学生，知道自己为什么找不到工作么？太老实！！太诚
实！！原来我也要过NKU的硕士，可是他们呢？顾客吃剩下的包子他们不肯重新装到笼子
里，吃剩的醋和辣椒他们居然倒掉！这是什么样的行为？浪费！
毛主席说了，浪费是最大的犯罪！教他们，他们一个个迟钝如猪，还说，不能给自己的
校友吃这种东西。哈哈，诚实？诚实也是优点？也是特长？可笑！老赵，小李，把这个
家伙给我赶出去！”
“先生！先生！你不能这样啊！行行好吧！”老赵和小李面无表情，拖着年轻人
扔了出去。
“总算安静了。”老陶又点燃了他的烟斗，他也在想，金融危机了，物价下跌
了，可包子该涨价还得涨。垄断的地位，不利用的是傻瓜。
一阵脚步缓缓从店外通向店内。客人来了--老陶想。
--“先生，请问需要长工吗？圣斗士，黄金的。”一个声音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