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金猴火烧积雷山 有客遥自异邦来
书接上回。话说大力牛魔王谓众妖圣曰:“列位皆是上古妖神,自那洪荒之初便修得无上神通,却为何至今不过分治各大部洲,各安一隅?”
众妖圣听了都是微微变色,却不言语。那狝猴王忽地叫道:“牛兄,你也是一般如此,又何必出此言笑我等?”
牛魔王摇头道:“我如何肯笑自家?不过是有感妖界虽然不乏大法力之辈,却如一盘散沙,不得齐心协力。想那女娲,本是与我等一般妖神,却治南瞻部洲,造化万物生灵,以至后世奉它为圣。这也罢了,我且问你们,那女娲入灭时,佛道两家亦是强弓之末,你等为何不趁虚而入,夺了那南瞻部洲三界?”
蛟魔王闻言冷笑道:“牛兄此言,却是明知故问。彼时那元始,接引虽然重创,余下老子,准提,镇元子之辈,却是不好对付。我等虽有神通,有谁能独胜佛道两家联手?”
牛魔王笑道:“正是如此。别个且不说了,蛟兄本为南瞻部洲大圣,若非如此,岂会不存复辟之心?”
蛟魔王听了又是一声冷笑:“便夺了他江山,也无力坐之。诸位哪个又肯坐视了?”
狝猴王嘎嘎笑道:“蛟兄真是快人快语。牛兄意思,我也知了。莫不是想说我等七圣联手,夺他南瞻部洲天下么?不瞒牛兄说,小弟颇能察知过去未来之事,虽然算不出牛兄出身,却也晓得你与那南瞻部洲颇有渊源。只是我等各霸一洲,又何必去争那南瞻部洲弹丸之地?”
禺狨王听了微微点头。美猴王只顾将面前美酒佳肴狂饮大嚼,全当不知。狮驼王却颇有不以为然之色。
牛魔王只是微微一笑,待他说完,却道:“那南瞻部洲繁华无比,物产丰饶,血食无数。非是老牛口浅,鹏兄,你那北巨芦洲苦寒之地,人烟稀少,若论众生愿力,怕是不及中土万一罢?”
鹏魔王苦笑道:“这却不假。我等虽为妖圣,终究不入神道。纵然神通不输于那佛道两家,若论众生崇拜,却是大大不如了。”
那狮驼王愚公亦点头道:“我西牛贺洲虽然也颇为繁华,不及中原之地多矣。况且又有天人与吾旦夕相争,不得安宁。三位猿圣之东胜神洲虽然多有妖魔,却未蒙开化,也没甚香火。
我便时常不忿:为何那菩提莲花,到了中土便得成佛作祖,我等难道不如它?”
美猴王忽道:“老丈,我闻你日夜鼾睡不起,原来却是老骥伏枥,志在万里!”
狮驼王听了,虽知这猴子乃是出言讥,它涵养甚好,也不发怒,只是笑道:“这位小兄弟面生得紧,想必便是东胜神洲后起之秀美猴王了,果然英雄出在年少,有志不在年高。”
美猴王见它说得老气横秋,颇有傲慢之意,咧嘴一笑,一双金睛之中骤然凶光大盛,跟着便自座间一跃而起,身法如电,便朝狮驼王袭去。
众妖圣万没想到这美猴王一言不合便突然出手发难,都吃了一惊,却不出手阻拦。
那狮驼王正端起一杯血酒送到嘴边,身边天女被那股煞气一冲,俱都消散无形,狮驼王却若无其事,只顾饮酒。悟空见它全不躲闪,心中暗喜,左爪五指如钩,朝这老儿劈面抓去。它适才听牛魔王说起这愚公当年事迹,心中颇为不服,是以下了重手,满拟这一下虽不把对方头颅抓个稀烂,也要抓它个满脸花,叫这什么移山大圣大失颜面。谁知一击之下,只听一声金鸣,跟着喀嚓一声,左手一震,却是那员白甲小将横戟挡在愚公身前,自己方才那一爪竟被它手中画戟生生挡了下来,戟杆断为两截,小将胸口袍甲粉碎,胸前龙骨寸断,一口鲜血喷将出来,连那白甲染得鲜红一片,却屹立不倒,挡在主人前面。
狮驼王亦不曾想到它竟然全不顾及性命舍身救主,面色不由一寒,站起身来,将白袍小将扶到一旁,转身冷冷对美猴王道:“小兄弟,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下如此毒手?”
猴王嘎嘎怪笑,身子陡然间化作千百余个,分别朝诸妖圣扑去。只见蛟魔王身前现出一颗斗大火珠,那百十个分身尚未近前,便齐化飞灰而散;狮驼王把口一张,面前丈许处凭空现出一个空洞,将那众多毫毛所化分身都收入洞中去了;鹏魔王长袖摆处,早将那些分身刮得无影无踪;狝猴王挡在禺狨王身前,脚下现八卦图,深深去那巽地吸了一口气,一气吹出,面前分身亦不知去向。
牛魔王叫道:“魔猴敢尔!”正欲起身时,只见后室中早走出九个女子来,当先一女形如夜叉,面如红肉,一身青衣,左手托叉,右手持念珠;一人形如龙王,头顶风云,亦捻念珠,身着翠服,面色惨白,立在明镜台上;一人形如天人,身着青衣,手捧香花,半跏坐莲台之上;又一人,形如女尼,身穿紫衣,右手持花,左手挎一花盘,前额突出;又有一女,形如神女,衣色都妙色,右手取叉,左手军持,犹如守护之形,亦半跏坐莲台;又有一人,形如童子,面似满月,右手舞一铜环,左手招展,跪坐莲花台上; 又一女头顶经书,身披轻纱;又一人形如吉祥天女,左右手皆持璎珞,周身金光万道,亦结跏而坐;又一女身穿红青双色衣,一身煞气,手持独股,作搏杀状;
九女齐出,又向左右分开,一女自九人间现形,形如天女,全身披铠挂甲,神情极忿怒,右手持杵,左手持三股,身着九色霓裳,结跏趺坐万花之中。
其时十女齐出,那猴子见事不谐,收了诸多分身,化道金光望洞外便走。十女一齐赶出洞来,诸妖圣亦出。那猴且战且走,也不知打杀了多少小妖,早至宫外,正撞见那万圣老龙的龙舟停泊在山前,两条肉红巨蟒盘成一团正自鼾睡。被这猴子上前化风为刀,一刀将左边蟒头斩下,黑血遍地,又将右边巨蟒亦斩了,那黑血须臾化为毒火万丈,将龙舟连同船上诸那伽一同吞没。诸妖圣连同十女赶到时,那猴子已然跳上半空,却被十女齐将手中法器祭起,一齐打去,猴子躲闪不及,尖叫一声,现了原身,却是一只长尾金猴,头戴金冠,周身璎珞,右手握黄金锤,左手托一宝山,颊生六耳,周身宝光萦绕,那诸般法器皆近它不得,这猴子嘿嘿一笑,须臾不见。
只见满山毒火四起,大小群妖尽皆遭殃。那为首的妇人见状忙起在空中,自口中吐出一柄小扇儿,不过杏叶大小,又将左手大指头捻着那柄儿上第七缕红丝,念一声‘苾嘘呵吸嘻吹呼’,顿时化作长一丈二尺长短,双臂抡起朝那山上尽力只一扇,只听得阴风怒号,飞沙走石,那满天乌云越发浓厚,聚作一团,便有无边血雨倾盆而落,顷刻之间灭尽毒火。
那狝猴王,禺狨王,二圣见了不免心中惊惶。禺狨王道:“此猴虽是东胜神洲之妖,却与我等无干,它适才行凶,须不曾放过我两个。”
牛魔王未及开言,那灭火的妇人按落云头上前道:“却是不干它二妖之事。我虽不认得什么孙悟空,却认得那猴子。”又谓狮驼王道:“此猴愚公想必亦已认出了。”
愚公点头道:“我便纳闷这美猴王为何朝我发难,原来是它。”
万圣老龙看时,只见龙舟连同一众那伽族人尽皆化为灰烬,心中恼怒,却又无从发作,正没奈何时,忽然头顶金云翻滚,众妖眼前金光一闪,只见那花果山美猴王孙悟空落在面前,狝猴王看时,果然不假。即与诸妖圣一一相见了。
悟空见满地狼迹,便问原由。牛魔王将一干经过说了,恼得这美猴王抓耳挠腮,大怒道:“我才到贵境,便遇上一道金光飞过,时快时慢,引得我追踪半晌,突然不见,我只觉心神恍惚,身边似是无穷黑雾弥漫,左右冲突,只是不得出路。被我奋力破开虚空,方才赶来。原来却是这厮作怪!是何来历?”
那为首妇人道:“昔帝释天因陀罗宫中有一歌女,因私食了南瞻部洲天帝所赐的蟠桃,被因陀罗贬入下界为猴,化为一只白猿,虽然不能人言,却依然能歌善舞,极擅歌唱,风天伐由与之生下一子,即此猴也,取名哈奴曼,天生六耳,颇有神通,曾与吾族中大圣十首罗刹王罗波那争斗,后屡助天人与我族交锋,因此认得。千年之前突然再无音讯,那白猿为了寻子,亦不知去向。不想此时这哈奴曼竟幻化美猴王混入我积雷山中,着实可恨!”
牛魔王便命小妖收拾,自引了众妖圣共十女入洞坐下。其时愚公已将白袍小将扶起,鹏魔王忽然道:“这位小兄弟很好。”上前以手轻抚起顶,须臾恢复如常。愚公大喜,便叫白袍小将拜谢。
那白袍小将即欲以后辈之礼拜见,却被鹏魔王止之曰:“不可。我虽出身洪荒,然你为凤凰之子,我乃鲲鱼之身,虽然同有个鹏字,大不相同。我岂可以前辈自居?”只肯受了半礼。
忽听那妇人笑道:“今番怎地不见美人歌舞了?”
牛魔王呵呵大笑,忙谓众妖圣曰:“此乃山妻姐妹十人,皆是罗刹族公主。”当下诸妖圣一一相见了,哪十罗刹?却是蓝婆,毗蓝,曲齿,花齿,黑齿,多发,无厌足,持璎珞,白幸帝,为首妇人名曰夺一切众生精气。那狮驼王,万圣龙王与牛魔王本是旧交,自然认得。
那美猴王生性好奇,听罗刹女说起歌舞,不由问起,牛魔王微露尴尬之色,罗刹公主却道:“方才歌舞升平,何等快活,此时怎地如此?”把手一拍,那中央血池中又现出十六天魔来,只是见了主母,个个战战兢兢,哪敢歌舞,却被罗刹女强命舞之,只得勉强舞蹈。匆匆舞毕,隐没池中。
牛魔王笑道:“歌舞却是小事。方才我与诸位说到那南瞻部洲之事,亦是小可。只是眼前却有一件大事,不由我等怠慢。”
众圣陡经变故,原本心不在焉,此时听它重提前事,不由聚精会神,都听它说。
只听牛魔王道:“当日我等齐心协力,弥补苍穹之后,原以为就此无碍,那佛道亦以为从此高枕无忧。不想三月之前,有个故人来我处相访,道出一件天大祸事来。这故人顷刻便到,却与我等细细分说。”
众妖圣听说祸事,面面相觑。悟空听得三月之前,心中一动。牛魔王正欲再说时,忽然叫声不好,起身奔出洞外,诸圣不明所以,一齐跟出看时,只见天昏地暗,满山遍野,天上地下一片漆黑,竟是伸手不见五指,又听得小妖们纷纷惊叫呼嚷,乱成一团。群圣虽然不怕,却也心中惊讶,不知就里。只听得牛魔王沉声道:“来得好快!”
却说西牛贺洲群山之中,乌巢禅师化身一道长虹正行间,忽然天色骤暗,周天一片昏黑,自那虚空之中现出四个人来,将陆压团团围定。
东方一人,形如少年,年十五六许,碧眼黄发,笑容可掬,身着五彩华服,双手结印,足踏祥云;
南方一人,形如美人,极其艳冶妖媚,额嵌宝石,紫发金瞳,全身赤裸,仅以数片金珠玉石遮掩要处,周身彩光闪烁;
西方一人身高十丈,全身都覆盖在一件青色重铠之下,头顶奇形重盔,只露出一双火眼如炬。那铠甲之上锈渍斑斑,镂满奇形文字,字里行间幻光流动;左手架着一面巨盾,形状古拙,便如一个巨大锅盖相似;
又有一物,青发龙首,赤身裸体,全身红鳞,筋肉虬结,遍体通红,腰缠火蛇,火焰升腾,浑如一团火块,占住北方。
当下四人将乌巢禅师围在核心,那妖艳女子娇声笑道:“禅师这般着急,却是意欲何往?”
陆压笑道:“几位大星君远道而来,不知那人此时可曾到了么?”
那黄发少年原本抱臂微笑,听了陆压之言,不由一愣,便问道:“你如何识得我们?”
陆压尚未回言,不想那龙首火人忽地疾冲过来,双拳夹杂着无穷红炎击至。陆压急忙闪避时,只见那妖艳女子双手一合,顿时觉得身子沉重无比,便要移动分毫也甚是困难,当下胸口一震,早中了龙首火人一拳。
火人一击得手,心中大喜,正欲追击时,不想着手之处无形无质,一穿而过,跟着便觉得周身奇热难当,却见身上火光越盛,竟是自家身上着起火来,大怒之下拳脚齐出,尽皆落在陆压身上,四下里热浪席卷,连那满山树木都烤得焦了,却如抽刀断水,莫想伤得他分毫。
黄发少年见状微微皱眉,龙首火人仿佛心有灵犀一般,立时向后倒纵退开,少年双手扬起,立时一道粗大无比的金色光柱直射陆压。
急躲时,那女子双手又是一拍,陆压便动弹不得。眼见金光冲到面前,陆压背后忽然现出五色神光来,分黑,白,黄,青,赤之色,如同孔雀开屏,条条皆化作数百丈长短,将陆压护住,那金光落在五色神光之上,直激得金花四溅,不住轰响。那女子又双手连击,地面群山纷纷迸裂塌陷,须臾,方圆千里之内的群山尽皆凹陷下去,赫然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谷。
陆压虽有神光抵挡,却也渐渐难支。正危急时,忽然一声长鸣,陆压凭空消失不见。四人面面相觑,四下寻找,只是不见踪迹。
原来陆压本已抵受不住,正欲变化时,猛然眼前一黑,张开眼看时,已然置身一片虚空之内,四周到处黑羽飘扬,急抬头时,自那无限高天之上铺天盖地伸下一只漆黑翅膀来,翅膀一扬一卷,化作一个玄衣美妇,头戴凤冠,手秉白玉圭璋,居高临下,遍体黑火升腾。
陆压见了那妇人,不由苦笑:“劫数到了。”
玄衣美妇道:“陆压,你今日恶贯满盈,入此死门,可有话说?”
陆压叹道:“我死不打紧,只可惜那人将至,这三界之祸就在眼前。”
美妇道:“外面四人与那人来历,吾岂不知?只是三界存亡,众生生死,皆有天数。你既已不容于这世间,多说终是无益。”
话音未落,忽然看见那五色神光倒卷过来。玄衣美妇不见那五色神光还好,一见之下,勃然大怒,厉声道:“好陆压!伤了我儿性命,尚敢拿他法术挣扎!”长袖一拂,那神光尽皆消散,化作点点光彩洒落虚空。
陆压已现出金乌原身,振翅欲飞。玄衣美妇把手一指,那只金乌便飞腾不起,四面八方无量黑火升起,将金乌困在其中。只听得一声巨响,纵然金乌之体,亦不免形神俱灭。只留得黑烟阵阵,流炎点点,随风飘逝。
这正是:黑火升腾万丈高,劫数到时无可逃!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