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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孔乙己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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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0楼 发表于: 2006-04-27
鲁镇火车站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大路边的一座旧站房,里面预备着剪票口,可以随时剪票。打工的人年前散了工,每每花五六十块,买张车票,回到异地的家中过年,--这是两年以前的事,现在每张要涨到九十二,--靠过道站着,吸包烟将就暖和一下身体;倘肯多花五十元,便可买一张硬坐票,舒舒服服地坐到天亮了,如果出到三百元,那就能买一张软卧了,但这些旅客,多是打工仔,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西装的,才踱进候车大厅内隔开的休息室,要茶要水,坐着慢慢等着提前上车。
  
  我从毕业以后,便在车站的客运车间里当伙计,站长说,样子太傻,怕侍侯不了西装旅客,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打工仔打工妹,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天不亮就来排队等着买票,把所有可以乘坐的车都问上一遍,才决定买那一次,又一张张点数找回的零钱,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之下,倒票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站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下岗不得,便改为专管打扫候车室卫生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呆在候车大厅里,专擦我的地板。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站长是一副凶脸孔,旅客也没有什么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每年冬天孔乙己去省城考研,来等车,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站着等车而穿西装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鼻梁上是瓶底一样厚的大眼镜,眼镜腿早已褪了色。穿的虽然是西装,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就从语文课本上鲁迅的《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文章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做孔乙己。孔乙己一到车站,所有等车的人都看着他笑,有的叫到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窗口说,"下午的369,要站票。"便排出六十大元。他们又故意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着用公司的电脑上网了!"

  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下载什么考试资料被捉住,被臭骂一顿。"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下载不能算偷---下载!-----考研人的事,能算偷吗?"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主观客观本质现象"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站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读过大学,工作后很不顺心,但考研终于没有考上过,又不会逢迎领导;于是愈混愈差,弄到将要下岗了。幸而打字很快,便替领导打打字,换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习惯,就是迷上互联网。坐不到几天,公司的电话费便呈指数上涨。如是几次,用他打字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尔偷偷上网。但他在公司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从不旷工;虽然间或睡眼朦胧来迟个把小时,但不出一天,定然要加班加点,做完自己的事才肯离去。
  
  孔乙己拿到车票,涨红的脸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读过大学么?"

  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么考了这么多年,连半个硕士也没有拿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主观客观质变量变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站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站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站长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上过大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上过大学,-----我便考你一考。求无穷大比无穷大型的极限常用方法是什么?"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扫我的地,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会做吧?---我教给你,记着!这些算法应该记着。将来考研的时候,会考到的。"我暗想我离考研的水平还很远呢,而且据我所知考研也不会出这么简单的题;又好笑,又不耐烦,一边扫地一边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罗毕塔法则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夹着车票,点头说,"对呀对呀!-----还有四种不常用的方法,你都知道吗?"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只管扫地。孔乙己刚掏出圆珠笔,想在车票上演算,见我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春节前的半个月,站长正在慢慢的结帐,翻弄帐本,忽然说,"孔乙己今年还没去考试?上回的票他还没补呢!"我才觉得他的确今年还没有进城去考试。一个等车的旅客说道,"他想不考都不行了!-----他被炒鱿鱼了。"站长说,"哦!""他总仍旧是偷着上网,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到经理室去下载什么串讲笔记。总经理的电脑,动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是臭骂一顿,后来是罚款,罚了两月的薪水,后来以不安心工作的罪名通报批评以警效尤。""后来呢?""后来给炒掉了。""炒掉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去了剑桥,拿博士去了。"众人哈哈大笑,站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帐。
  
  二九过后,寒风一天冷比一天,看看将近大考的日子;我整天烤着暖气,也需穿上羽绒服了。一天的下半天,还没有一个旅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买一张票。"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月台上依偎着窗口站着。他脸上黑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背上是一个塞得盖不上的旧书包,书包带上还栓了个掉漆的军水壶,一本没了皮的卷边运筹学教材露出了半页的目录,依稀还可辨认是清华钱教授的那本。见了我,又说道,"买一张票,到省城的。"站长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上次的票还没补呢!孔乙己很颓唐地仰面答道,"这---下次一起补罢。这次是现钱,要卧铺。"站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着上网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辨,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不是偷,怎么会被炒的?"孔乙己低声说道,"辞,自己辞职的----"他的眼色,很像恳求站长,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旅客,便和站长都笑了。我制了票,递过去,放在窗口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三张大票,放在我手里,见他眼圈黑青,好象是长久的没有睡足过的样子。不一会,他点数完找回的零钱,便往肩上挎了挎书包,推了把眼镜,蹒跚着走向月台那边。
  
  自此以后,就没有孔乙己的消息,到了年关,站长和旅客们谈笑之余还不经意会提到他"公司现在的打字员只是个中专生,速度快的了不得,比孔乙己还快呢!","孔乙己去年的票还没补呢!"站长说。到了中秋可就没有说,到了今年岁末再也没有人提他了。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这回孔乙己是考上了吧。
  
  二○○一年一月后记:

  毕业半年了,工作的时候更深刻地体会到考研的艰辛。这样面孔的孔乙己是不存在的,但是像这样步履艰难的在职考研者却是实实在在个体。他们苦涩地踯躅于这唯一系于改变命运的救命稻草,一面为了生存不得不撇下尊严一头扎进市侩里穿梭于人际关系的微妙--不管他曾经是多么不屑于这一切--一面又要承受巨大的精神压力在每一个孤灯下的夜晚翻看朱泰祺、演算陈文灯。就是因为他们不甘心那个曾经雄心勃勃的自己就此沦丧自我蝇营狗苟泯然于众人。谁真正给予他们关心呢?掌柜们是以打字的速度来判断一个人的计算机水平的,在某些国有大型企业单位里,本科生远不如中专生"实惠"。

  出于同样的能力水平,掌柜们更青睐于思考模式和他们一样的中专生。而对于你的锐气,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掌柜们会想出这些"毕竟在知识道上采得些花草果茎"的小牛犊们永远也想不到的做法、方式、态度来让你明白:的确他水平很洼很洼,他贪婪委琐,但是,但是你要清楚谁是掌柜的,你要乖,要听话,不听话?你试试!

  是成年人的考试!是成熟的你对自己审慎的思考,是你真正以关爱自己的立场来大取大舍。

  辛巳年是我的本命年,也将是我的奔命年,因为我要整装出发,重上沙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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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镇火车站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大路边的一座旧站房,里面预备着剪票口,可以随时剪票。打工的人年前散了工,每每花五六十块,买张车票,回到异地的家中过年,--这是两年以前的事,现在每张要涨到九十二,--靠过道站着,吸包烟将就暖和一下身体;倘肯多花五十元,便可买一张硬坐票,舒舒服服地坐到天亮了,如果出到三百元,那就能买一张软卧了,但这些旅客,多是打工仔,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西装的,才踱进候车大厅内隔开的休息室,要茶要水,坐着慢慢等着提前上车。

  我从毕业以后,便在车站的客运车间里当伙计,站长说,样子太傻,怕侍侯不了西装旅客,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打工仔打工妹,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天不亮就来排队等着买票,把所有可以乘坐的车都问上一遍,才决定买那一次,又一张张点数找回的零钱,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之下,倒票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站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下岗不得,便改为专管打扫候车室卫生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呆在候车大厅里,专擦我的地板。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站长是一副凶脸孔,旅客也没有什么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每年冬天孔乙己去省城申请(考G,T?签证?),来等车,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站着等车而穿西装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鼻梁上是瓶底一样厚的大眼镜,眼镜腿早已褪了色。穿的虽然是西装,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sorry,please什么的,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就从语文课本上鲁迅的《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文章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做孔乙己。孔乙己一到车站,所有等车的人都看着他笑,有的叫到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窗口说,“下午的369,要站票。”便排出六十大元。他们又故意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着用公司的电脑上网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下载什么申请书信被捉住,被臭骂一顿。”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下载不能算偷---下载!-----出国人的事,能算偷吗?”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从绝望中寻找希望”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站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读过大学,工作后很不顺心,但申请出国终于没有成功过,又不会逢迎领导;于是愈混愈差,弄到将要下岗了。幸而打字很快,便替领导打打字,换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习惯,就是迷上互联网。坐不到几天,公司的电话费便呈指数上涨。如是几次,用他打字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尔偷偷上网。但他在公司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从不旷工;虽然间或睡眼朦胧来迟个把小时,但不出一天,定然要加班加点,做完自己的事才肯离去。

  孔乙己拿到车票,涨红的脸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读过大学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么申请了这么多年,连一个offer都没有拿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Hewing a stone of hope from the mountain of despair“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站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站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站长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学过英语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学过英语,-----我便考你一考.@#$%^&*!是什么意思?“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扫我的地,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吧?---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单词应该记着。将来考G的时候会考到的。“我暗想我离考G的水平还很远呢,而且据我所知考G也不会考这么简单的单词;又好笑,又不耐烦,一边扫地一边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夹着车票,点头说,“对呀对呀!-----它还有十四个意思相近的词,你都知道吗?“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只管扫地。孔乙己刚掏出圆珠笔,想在车票上列举,见我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春节前的半个月,站长正在慢慢的结帐,翻弄帐本,忽然说,“孔乙己今年还没去申请?上回的票他还没补呢!“我才觉得他的确今年还没有进城去寄申请材料。一个等车的旅客说道,“他想不出国都不行了!-----他被炒鱿鱼了。“站长说,“哦!““他总仍旧是偷着上网,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到经理室去下载什么水母精华。总经理的电脑,动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是臭骂一顿,后来是罚款,罚了两月的薪水,后来以不安心工作的罪名通报批评以警效尤。““后来呢?““后来给炒掉了。““炒掉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去了尼日利亚,拿博士去了。“众人哈哈大笑,站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帐。

  二九过后,寒风一天冷比一天,看看将近好多学校申请截止的日子;我整天烤着暖气,也需穿上羽绒服了。一天的下半天,还没有一个旅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买一张票。“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月台上依偎着窗口站着。他脸上黑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背上是一个塞得盖不上的旧书包,书包带上还栓了个掉漆的军水壶,一本没了皮的红宝书露出了半页的序,依稀还可辨认是新东方渔民红的那本,想是GRE成绩过了有效期,只好重考罢。见了我,又说道,“买一张票,到省城的。“ 站长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上次的票还没补呢!孔乙己很颓唐地仰面答道,“这---下次一起补罢。这次是现钱,要卧铺。“站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着上网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辨,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不是偷,怎么会被炒的?“孔乙己低声说道,“辞,自己辞职的----“他的眼色,很像恳求站长,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旅客,便和站长都笑了。我制了票,递过去,放在窗口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三张大票,放在我手里,见他眼圈黑青,好象是长久的没有睡足过的样子。不一会,他点数完找回的零钱,便往肩上挎了挎书包,推了把眼镜,蹒跚着走向月台那边。

  自此以后,就没有孔乙己的消息,到了年关,站长和旅客们谈笑之余还不经意会提到他“公司现在的打字员只是个中专生,速度快的了不得,比孔乙己还快呢!“,“孔乙己去年的票还没补呢!“站长说。到了中秋可就没有说,到了今年岁末再也没有人提他了。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这回孔乙己是在米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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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镇的琴行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实物,可以随时调音试琴。做乐队的人,休息得当之后,每每花几张钞票,买两根弦或一对鼓槌,——这是二年多前的事,现在每根弦都要涨到十几元,——靠柜外站着,慢慢地调了自己的琴;倘肯多花一点,便可以买一些店里的打口cd,或者杂志,做闲杂时候的调剂了,如果能出到更多,那就能买一块效果器,但这些顾客,多是混酒吧的朋克,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皮衣的金属,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来新琴和效果器,慢慢地坐着调理。

  我从前年起,便在镇口的咸亨琴行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傻,技术也差,怕侍候不了皮衣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朋克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骂骂咧咧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琴弦从柜台里拿出,看过牌子和标记,又亲自把弦上好试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之下,掉包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报价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站着调琴而穿皮衣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面孔上时常有些伤痕,脏兮兮的琴把位上满是指印。穿的虽然是皮衣,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中英夹杂,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小饭馆门口对联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店,所有调琴和买东西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拿四根弦,要一张dream theater。”便排出几张钞票。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嚎叫吧的音箱,吊着打。”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物不能算偷……窃物!……摇滚人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Jesus died for sbc(39)s sins but not mine”,什么“Ic(39)ll fall in my way”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和别人组过乐队,但终于没有出名,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技术不赖,便在演出的时候替人家客串吉他手,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吉他琴谱效果器,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顶位子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调过了自己的破琴,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技术很好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一张专集也出不了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英文德语,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少年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听过后朋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既然听过,……我便考你一考。joy division,是出身在哪里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吧?……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应该记着。将来自己组乐队或者开琴行的时候,一定会用。”我暗想我和主音吉他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掌柜也从不将这些打口cd上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出身在英国的曼彻斯特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缠了胶布的两个指头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后朋的代表人物都有哪些,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指头抹开柜台上的灰尘,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舍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划得已经很厉害的打口碟,一人一张。孩子拿到cd,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他的背包。孔乙己着了慌,伸开手臂将背包搂住,弯腰下去说道,“ic(39)m too tired to eat,too lazy to die!”直起身又看一看袋里余下的cd,自己摇头说,“nothing is real,but pain now.”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一百九十块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正在调弦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崔盟主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悔罪书,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大衣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拿一根弦。”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运动服,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膝头上横着他那把破琴。见了我,又说道,“拿一根弦。”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一百九十块钱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弦一定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孔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找出琴弦来,拿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几张钞票,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调完了琴,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新年,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一百九十块钱呢!”到第二年kurt的忌日,又说“孔乙己还欠一百九十块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新年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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