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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齐鲁大学校园里长大。那所大学由加拿大多伦多教会创建于上世纪初,旧校园的建筑规划曾经非常有特色,井字形的主校园,中间是一个加拿大红枫围绕的太湖石喷泉,其左右上下的井字方块,都是花园。四角是四所教学楼,白石奠基,清水灰砖到顶,门窗结构似乎西式,但房顶是典型北方民居的青瓦砌脊,顶角如同庙宇钟楼,翼台飞起,造型优美。井字型的南边,是一座天主教堂,六三年被拆除。再向南走,是一个平整的奥林匹克标准尺寸运动场。井字型的东边,是著名的号院,当时的学生宿舍。三条以柳荫,青杨和长柏为名为标志的路上,有十几栋日本或西洋式的洋房,为执教人员的住所。东村西村都是华北四合院式的居所。校园的花园曾经十分奢华,鹅卵石拼花的小径从中穿过,既有奇松的国色,又有异花的天香。等我记事的时候,只剩下木本的花木,有腊梅,迎春花,蝴蝶花,百日红,各色英国蔷薇,我到北美后重见很多当年长在那里的花木。四所教学楼的东西侧,各种有几株日本樱花,其中教学七楼东面的两株,在我们家进出大院的必经之路上,一株偏白色的在我记事后死去,剩下一株粉色的,它大约是这些樱花树中存活最久的。
我五岁那年,楼下新搬来的一家,有一个与我同岁的男孩,外号叫“小耳朵”。从来不逃学的我,竟然一天跟着他从幼儿园溜了出去,出了大门,我们只知道向家跑,到了门口才想起这时不能回家,就走到了樱花树下。那时流行白喉,我们都发了一个纱布做的,内填中草药的“香囊”,用红线挂在脖子上,跑起来它就在脸前索索跳动,散发出草药味,有没有效应不得而知。当今若为某大模特所佩,定成为服饰一新潮。那天下着雪,一定是清明左右的春雪,因为樱花已经绽开。“小耳朵”大约因为我跟他逃学,而顿生“报之以李”的雄心,说要爬树折一支樱花送我,我却不甘当被人献花的角色,便也爬了上去。花朵团簇的树枝坚而柔,他人小力薄,花枝未断,却弹在空中,将雪喷洒了他一身,我坐在另一枝上拍手大笑:“快来看白胡子白头发小老头儿!”后来逃学事发,挨说时表面上我呆若木鸡,心里却回味着冒险的感觉,为片片春雪和蔟蔟樱花所围绕,潮湿清冷的空气里弥散着苦馨的药香,妙不可言。姆妈见我莫不经心,恨恨地说,“逃学不算,还爬树!”我吃了一惊,问何以得知我爬树,她说,“春节新做的衣服,就沾上了树胶,洗都洗不掉!”
樱花树的树胶,给我们贫瘠的顽童年代带来很多快乐。雨后将新沁出的树胶团团采集下来,找一块干净的青石板,加点雨水,用竹棍或树枝捣无数次,剔除杂物,洁白闪着丝彩的树胶,缠在棍子上,就可以向小伙伴们炫耀了。我们叫它“粘粘胶”,象市卖的麦芽糖,只是吃不得。后来我大了,不再干这龌鹾的营生。可每走过樱花树,还是习惯性地查看树胶。文革开始后,花园被遗弃破坏。我曾遇见几个男孩在樱花树干上捆了一只猫,挖出铺路的鹅卵石来砸它,砸得它头破血流,这件事给我留下长久不快的记忆。
长大后我到外地读大学,开始“行万里路”的旅程,路途上见到许多的花和树,很少再想起那樱花。八二年四月五日上午,我刚考完研究生的第二天,接到“母病危,速归”的电报。赶到车站买了车票,又经过二十二小时的车程,到济南车站已经是四月七日的清晨。我直接奔向医院的血液病病房,母亲患淋巴癌,已进入晚期。两个月的分别,她头发因为化疗而脱尽,面色苍白瘦削,让我几乎认不出来。我跪在床边抓着她的手,她睁眼见到我,微微一笑说,“今天你生日,不能给你煮面了。”我心如刀搅,却只能强笑着答,“我都能给姆妈煮面了。”在回家更衣的路上,我见到久违的樱花树。它瘦骨伶仃,孤影峭立,原先暗红多胶的树干,变得黝黑而粗糙,裂口处明显有虫蛀。但它生机尚存,僵如死蚓的枝头,疏疏地缀着花朵,一如旧时的粉柔玉娇。我第一次感到了绝望,无边的冰冷和黑暗从四周压来,而自己麻木不仁地无处可逃,有没有灵魂已无所谓了,初春明媚的阳光徒然地照耀。
可怕的时刻来了又去了,慈母已登天国,那樱花树也不复存在。事过境迁,回首浮生若梦。年年岁岁,清明前后,每每见到灿若云霞的樱花,都让我想起留在远方的童年,和母亲温馨如樱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