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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文由 highfly 所发表 】
上海也无非是这样。夜晚霓虹闪烁的时候,看上去的确繁华壮观,但320的高楼里也少不了
成群结队的“硕博连读生”的流水线,头顶上戴个高帽子,顶得人们的心高高悬起,形成
厚厚的压力团。也有没压力的,万事大吉,走起路来,神采飞扬,宛如花枝招展的小姑娘
一样,还要将脖子扭几扭,实在标志极了。
中科大厦的楼下一层有点运动设施,有时还值得去转一转;倘在傍晚,里面的几个跑步机
倒可以走走。但到晚上,一间小的屋子难免人声鼎沸起来,兼以单调音乐和噪杂空气;问
问传达室的大爷,答曰,"都是扩招惹的祸."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如何呢?
我就往乐购超市的卢湾体育馆去.从所里出发,不久便穿过原旧公寓,写道:中科公寓.不知
怎的,我对它格外有感情.其次便是所边临时宿舍了,这是一个中学旧址搬迁遗留的地方.徐
家汇是一个市中心,并不大;人多挤得厉害;都是些小资或低产阶级,大约是富人不屑于压马
路罢.用出租车把自己运往健身中心,便在跑步机上挥汗如雨,名为"减肥";中学时体育课后
的放松运动,一到城市里灌上概念,便美名其曰瑜伽.我刚来时也颇受小偷的偏爱,不但自行
车频频丢失,有几次亲眼目睹敏捷的小手在口袋边晃荡。我刚来时住在超市边的一个宿舍
里,夏天已经很热,噪音特别大,后来用耳塞堵住耳朵,席子放在地上,床就形同虚设了
。在这震耳欲聋的地方,世界竟如此清静,倒也睡安稳了。饭食也不坏。但大部分人认为
这地方太偏,我们住着很不相宜,有人几次三番的向院里要求。我虽然觉得周围噪杂的环
境与我不相干,然而随波逐流,也搬到相宜的住处了。于是来到原旧公寓,虽然离所很近
,可惜每天都无在路上闲逛的乐趣了。
从此就看见许多渐渐熟悉的先生,听到许多新鲜的报告。生物学是分几个层次的,现在基
本上是分子。有一次上课的是一个白胖的先生,八字须,戴着眼镜。挟着一个超旧的本本
,便用了缓慢而很有顿挫的声调,向学生介绍自己道:“我就是大家传说中的四大名捕之
一的---”
后面的有些人笑起来了.他接着便讲述生物体基因组的进化,那个破旧笔记本上的层层文件
夹,便是从最初到现在关于这一门学问的著作.有些数据是自己总结的;大部分都是参考网上
资料或paper的,有的较早的paper,并不比先生年轻.
那站在后面发笑的上半年不及格考试没过的学生,在所已经一年,掌故颇为熟悉的了。他们
便给新生讲演每个教授的历史。这名捕先生,据说是穿衣服太模糊了,有时竟会忘记拉拉链
;夏天是薄裤子,凉丝丝的,有一回上公交忘记拉了,致使售票员疑心他心理有问题,提醒边上
的姑娘注意点.
他们的话大概是真的,我就亲见他有一次上讲堂真的疏忽了.
过了大半学期,大约是星期六,他使助手来叫我了。到办公室,见他坐在一堆文件和几台电
脑之间,他其时正在看实验结果,后来这个结果发在很权威的杂志上了.
"我们组的paper,你能理解么?"他问.
"可以理解一点."
"拿来我看!"
我交出所抄的讲义去,他收下了,第二三天便还我,并且说,此后每一星期要向他汇报工
作。我拿下来打开看时,很吃了一惊,同时也感到一种不安和恐惧。原来我的讲义已经从
头到末,都用红笔添改过了,我不但错误理解了很多地方,连文法的错误,也都一一订正
。这样一直继续到实验室轮转结束.
可惜我那时太不用功,有时也很任性。还记得有一回名捕先生将我叫到他的研究室里去,
翻出我那实验的一个图来,是PCR电泳,指着,向我和蔼的说道:“你看,你将这条带PS了
一下。──自然,这样show出来的确比较的好看些,然而实验图片并不是美术加工,事实
是那么样的,我们没法改换它。现在我给你改好了,以后你要全照着本来结果作图。”但
是我还不服气,口头答应着,心里却想道:
“图还是我PS的不错;至于实在的情形,我心里自然记得的,又不影响实验结果。”
第一学期结束之后,我便到北京玩了一个礼拜,成绩早已发表了,同学几十余人之中,我在
中间,不过是没有落第。这回名捕先生所担任的功课,是基因组的退化学。
实验室轮转了大概半学期,他又叫我去了,很高兴地,仍用了极有抑扬的声调对我说道:“
我听说师范学校来的学生实验能力较弱,所以很担心,怕你做实验粗心大意.现在总算放心了
,没有这回事."
但他也偶有使我很为难的时候.他听说我还没有女朋友,但不知道详细,也没有问过我,就说
要安排和他的某个朋友的女儿见面,还像过来人一样叹息道,"你总要看一看才知道.究竟是
怎么一回事呢?"
有一天,大学同学到我宿舍来了,要到我现在的实验室看看.我领着他转了一圈.他一回去,就
打来电话,第一句是:
"你跳楼了么!"
这是最近bbs上流行的句子罢,正被好多论坛热贴中.当时正值高校研究生跳楼高峰时期,多
家主流媒体报导研究生博士生现状,开首便是这一句.许多学生不以为然,导师也莫名其妙,
然而暗地里却早受了这影响了.其次的话,大约是看见我们地方周围高楼林立,气氛有些压抑
,我已经习惯了,所以这样的心态也就没有了.也就一笑而过.
我忽然意识到当时很不顺.因为要毕业,研究生部就在发邮件,说"要毕业的学生去照相",而
且特地在"毕业"两个字上用红字体.我当时觉得有些可笑,但也有些落寞,似乎那字也在讽刺
我了,犹言就我一个人还没有paper答辩的资格一样.
我告知了名捕先生的郁闷心情;有几个和我熟识的同学也很不平,只能在暗地里抱怨一下现
在的导师,说就我目前做的结果,可以发表了.一旦发出来.心情就好多了,导师还在竭力催促
,要多做点实验结果.结果是我那样的情绪又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渐渐消磨了.
学生很弱势,所以自然没什么发言权,不能发文章,便没有资格毕业;也无怪乎别人同情了,但
我接着便有参观病人一点点地走向死亡了.毕业前偶然和某医院合作,做的实验样品全部是
来自die不久的病人的,回来还没有坐定的时候,便看见实验室的同学们在讨论院的新闻,自
然都是谁谁发了很牛的文章.都是中国最聪明的人群,花中国的钱,买国外的昂贵的试剂,发
国外的杂志;实验室里还有一个我.
"太牛了!"他们都拍掌欢呼起来.
这种欢呼,是每听一次都有的,但在我,这一声却特别的刺耳.再后来,我看见那些羡慕美国强
大的人们,他们也何尝不酒醉似的喝彩,----
呜呼,
无法可想!但在那时那地,我的意见却变化了.
终于毕业了,我便去寻名捕先生,告诉他我将不学生物学.他的脸色仿佛有些悲哀,似乎想说
话,但竟没有说。
"我想去学医学,先生教给我的实验操作,也还有用的."其实我并没有决意要学医学,因为看
得他有些凄然,便说了一个慰安他的谎话.
"纯粹以paper为中心而做的基础研究,怕于医学也没什么大帮助."他叹息说.
将走的前几天,他叫我到他家里去,交给我一张照相,后面写着两个字道:“惜别”,还
说希望将我的也送他。但我这时适值没有照相了;他便叮嘱我将来照了寄给他,并且时时
通信告诉他此后的状况。
我离开上海之后,就多年没有照过相,又因为状况也无聊,说起来无非使他失望,便连信
也怕敢写了。经过的年月一多,话更无从说起,所以虽然有时想写信,却又难以下笔,这
样的一直到现在,竟没有寄过一封信和一张照片。从他那一面看起来,是一去之后,杳无
消息了。但不知怎地,我总还时时记起他,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
我鼓励的一个。有时我常常想:他的对于我的热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诲,小而言
之,是师生情,就是希望学生做得更好;大而言之,是为学术,就是希望祖国的学术繁荣
昌盛
。他的性格,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伟大的,虽然他的姓名并不为许多人所知道。
他所改正的讲义,我曾经订成三厚本,收藏着的,将作为永久的纪念。不幸七年前迁居的
时候,中途毁坏了一口叫箱,失去半箱书,恰巧这讲义也遗失在内了。责成运送局去找寻
,寂无回信。只有他的照相至今还挂在我北京寓居的东墙上,书桌对面。每当夜间疲倦,
正想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和蔼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便使我忽
又良心发现,而且增加勇气了,于是点上一枝烟,再继续写些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恶
痛疾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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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个小岛
伫立江海
面向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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