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歉意、敬意、谢意
我怀着深深的歉意，也怀着深深的敬意，来表达对一位医生的深深谢意。
他就是山东大学第二医院泌尿外科主任许纯孝教授。
其实，仅仅一个月之前，我还不知道天底下有这位名叫许纯孝的医生；而在一个多月之后的现在，我最少从三个朋友那里知道，他们的亲属都受惠于许纯孝的神刀，有一位已经生活了３０年。
因为老妻王复珍患病，住院肾内科。第二天，做了ＣＴ检查，傅主任说，你的病可能在膀胱，要转到泌尿外科，于是马上转科。转科后，人们告诉我说，泌尿外科的许主任可是一位名医，山东省首屈一指的泌尿外科专家，名气大得很。他们问：你托了什么关系找到他？我说，什么关系也没有托，是碰上的。
鄙人为此感到万幸之至。
孤陋寡闻的我，于是逐字问清了他的名字，叫许—纯—孝。
这样的专家，如今大多高高在上，莘莘小民如我辈，是很难攀附他们的。若再想让他给你“主刀”，那简直是一种奢侈的梦想。
不幸的是，经过Ｂ超、造影、穿刺、尿镜等等一系列手段的检查证明，老妻患的是癌肿，而且病情极为复杂：右肾严重积水，右侧输尿管被肿瘤堵死，左肾肾盂上有肿瘤，左侧输尿管下端也有肿瘤。大家知道，肾脏是过滤血液的器官，排除体内在蛋白质新陈代谢过程中所产生的含氮废物，即尿液，是人体不可或缺的功能性器官。现在发现的病情竟然这么复杂，不做手术就只有坐以待毙，而在唯一的左肾肾盂，一个大小可能和小鸡蛋差不多的器官上切除癌块，实在是具有高难度高风险。
如此严重的病情，把医生几乎逼进了死胡同，也把病人和我们家人逼进了死胡同。
（二）完美的方案，不完美的回应
许纯孝是一位德高望重、技冠齐鲁的７４岁老专家。在泌尿外学科方面他在山东是公认的首屈一指的权威。７４岁是一个在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年龄。后来组建的山大二院，为了创造自己的声誉，把许先生请出山。泌尿外科因为许纯孝的领军成了山大二院的一张王牌。
原来我想，许先生也只是指手画脚，发号施令而已。可是，老妻入院之后，第二天就遇到他亲自查房，一一询问病情，下达检查指示。原来许纯孝不是那种卖弄虚架子的拳师，他还在真刀真枪地实干呢！
他对于王复珍的治疗一再修改方案。最后，他主张第一步切除左肾肾盂上的一块肿瘤，同时除去左输尿管下端的一小块肿瘤，由于右肾患有肿瘤及严重积水，已经丧失功能，右输尿管被肿瘤堵死，因此，在左肾手术之后，再摘除右肾和右输尿管，彻底清除体内肿瘤。
这是一个近乎理想的完美的手术方案，就像智勇兼俱的指挥员在绝处谋划的却是反败为胜，把军旗插上凯旋门。
但是，在医学上，最理想的选择、追求、方案，难免伴随着最大的风险。机遇有多大，风险就有多大。因为在小小的肾盂上切除肿瘤，可能伤及动脉、静脉血管和输尿管，以至于彻底破坏排尿功能。右肾已经丧失功能，左肾再丧失，那就呜呼呜呼了。
我有两个儿子，老大在秦皇岛，老二在美国。当大儿夫妇赶回的时候，他们目睹了母亲穿刺手术的全过程。这是从背后取标本做活检。
这个手术施行了腰麻，但是王复珍从手术室回到病床后，迷迷糊糊，痛苦难当。动态监护仪显示的最初数字是，心率只有二十几，血压则一度升高到１９８。其实，这只是一个微创手术。面对此情此景，他们惊惧莫名。我们想到病人已经７２岁，去年心梗做过支架植入手术，患有冠心病、高血压、糖尿病，如果再做肾盂肿瘤切除手术，恐怕是难以承受其痛苦。
我们考虑到病人现在体重还没有减轻，食欲尚佳，排尿通畅，因此，尽量维持一段质量较高的生活可能比冒高风险要好一些。与其冒这种近乎理想的手术风险，不如听之任之，快活几天或许更值得。权衡利弊，我们只同意做安全度高的输尿管肿瘤烧灼手术。
在安排手术的那天，我经受了严酷的精神折磨。
签字，表示某种庄严的承诺。家属对危重病人手术的签字则关系到病人的生命。老妻的优点也是缺点，就是难得糊涂，对我和儿子的决定绝对信任。这样的签字真是一字千钧。８月１７日我在老伴王复珍的手术单上履行的签字，就是一次极为艰难的签字。这次手术，是照许主任的方案做，还是照我们的意见做？直到老妻进入手术室的前几分钟，经过和两个儿子在电话中长达两小时的反复磋商，才痛下决心。
我们终于作出极为艰难，甚至是极为残酷的选择。
我深深知道，我们的选择，对于许先生是极为不尊敬不礼貌的。当初是我们苦苦求他，可是当他制订了一个非常理想的手术方案的时候，我们却不予认同。这对于一位声名显赫的专家来说，是莫大的打击。
８月１７日那天，当手术开始之后，他发现我没有完全按照他的方案签字的时候，他非常不高兴。他跑到手术室外面对我说，你们不懂科学。这个手术白做了。左肾肾盂是原发性病灶，如果不予切除，它会不断脱落癌细胞。这样，只去掉输尿管上的肿瘤，很快就会复发，在输尿管上扩散。他只是摇头。他说，王老师当教师，辛苦了一辈子，我就是想使她减轻痛苦，尽量“赖活”下去。这样的话，他对我说过两三次。
看到我的这位“阿拉”老乡如此难过，如此动情，我心里产生了强烈的震撼与内疚。
我实在是无言以对。我给了完美的方案以不完美的回应。作为老人，我知道，我伤害了这位老人。
（三）我是一个“疙瘩头”
但是，从１７日到２１日，这几天我并不轻松。其间，我们甚至打算过施行基因治疗，来弥补保守疗法的缺陷，但是经过反复思考，广泛征询，最后我们仍然同意了许主任的手术治疗方案。
８月２２日是星期一，许主任奇忙。我找到一个机会告诉主管医生葛南大夫：我们同意许主任的手术方案。他开着玩笑问：“你不会反悔？”我说：“这能开玩笑！”
星期二下午许主任找我。他忙得团团转，只说了一句话：“既然要做就快做。明天上午做，晚上我要出发。”这意味着他要亲自参加手术，我更放心了。
我把为什么要做这个手术的原因，我和两个儿子反复商量的过程，原原本本告诉了王复珍。她惊讶道：“我的左肾上还有瘤子？”
星期三早上８点钟，王复珍进入医院的中心手术室。
９点钟，许主任和众医生鱼贯进入手术室。在手术室门口，许主任甩给我一句话：“你真是个疙瘩头！”对我的埋怨、不满、愠怒都蕴涵其中。我吃不了也得兜着走。
其间，葛医生出来要走了片子。
我和几位前来帮忙的朋友都静心屏气、悬心吊胆地等待在手术室门口。手术室外等待手术的家属可能有不下二十人，更增添了大家紧张、焦虑的气氛。……
１０点４０分，脱了手术服的许主任笑眯眯地大步走出手术室，说：“手术做完了，很好，很顺利！”
我们终于松了一口气。
１２点半钟王复珍回到病房。众护士井然有序地为她作各种护理工作。动态监护仪从一开始工作起，所有显示的心率、血压、呼吸、血液含氧量数字，都在正常值范围，１２小时、２４小时、４８小时的排尿量都很好，刀口没有感染、略有渗出液，表明愈合正常良好……因此至少到我写作本文的时候，情况好极了。到９月３日上午，葛医生给她拆了线，说明刀口愈合很好。１０月１２日病愈出院。这是后话。
第二天，一位年轻的赵医生换药。通过他，我们才知道，这个手术是许主任亲自主的刀，全科医生都到场观摩。为了十几个医生都进入手术室，惹得管理手术服的大妈好不愿意。
我们听了极为惊讶！我们想，许主任能亲临现场指导就非常好了，那能期望他亲自主刀呢！
对于一位从医５０年的外科医生来说，宝刀不老，是为人生之大幸；对于病人和家属来说，我们能够分享他那绝伦逸群的医术，也是莫大的幸运。
（四）同意许纯孝
在不完全同意许纯孝的手术方案上，虽然我和两个儿子之间，至少有过三次确认，但是，我始终没有放弃思考许纯孝的手术方案。
许先生从医已经５０年，一向亲自操刀，得到他那把出神入化的神刀救治的病人有几千例。他可谓学识渊博、经验丰富的良医。不过按照通常的习惯，老医生通常偏向保守稳妥，而缺少冒险精神。这位许主任如此追求冒险，绝对不是盲目的蛮干。他应该是胸有成竹的。他是凭了对病情的准确把握和丰富的经验才敢于坚持这个颇有冒险精神的手术方案。如果他没有把握，不是成竹在胸，而是私心当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那是不会坚持自己的方案的。他绝无求名求利之心，只求为病人尽量解除痛苦，尽量延长生命，完全是一腔悲天悯人的情怀，一副施援病人的恻隐之心，即所谓人道主义精神。
许先生对于王复珍的诊断和治疗，可谓百用其心，我们家属实在是无瑕可指。
朋友们认为，许主任如此热心，信心十足。这是多么难得遇到的机会！要是年轻医生，大多不敢冒这个风险了。许多可能做手术却没有得到手术治疗的癌症病人，不就是这样被打发回家了吗？
做，做，做！
这就是我们全家以及朋友们共同的新认识新态度。
（五） 一位可敬的“苍生大医”
一千几百年前的唐代名医孙思邈，写了一篇著名的医论《大医精诚》。他把医术精湛、医德高尚的医生，即德才兼备的医生尊称为“大医”。他认为，作为一个医生，要做“苍生大医”，即老百姓的好医生，而不要做“含灵（即人类）巨贼”。世界上稀罕就是这种“大医”。这样的“大医”是不多的。（按，古人称德行高尚的人为大人，德行低下的人为小人。“大医”即此之谓也。）
孙思邈提出了医生的行为准则：“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凡大医治病?必当无欲无求?誓愿普救含灵之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这说的不就是许纯孝先生吗？对于老妻王复珍是一个高难度高风险的手术。本来我已经明确拒绝了他的治疗方案，然后再反复无常地提出做手术。许多医生就会生气了，甚至甩手不干了，但他不记前嫌，无私无畏，爽然走上手术台。这样的精神，只有心胸超迈的“大医”如许纯孝之辈能够做到。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许纯孝就是这种心胸坦然开阔的大医。
我们在泌尿外科已经住院一个月有余，我们每天眼见的事实可以足以证明，许纯孝绝对不是那种势利眼的医生。许多农村来的病人，他都给以同样的关怀，仔细询问，了解病情。对于少数难度很高的手术，他或亲自主刀，或亲临指导，毫无“贵贱贫富”（孙思邈语）之分。对每一个病人他都一丝不苟。
一位７０几岁的老医生如此敬业，从秦皇岛来的我的儿子、儿媳看到之后十分感动！他们对于母亲在这里治病，感到十分幸运，十分放心。他们的总印象就是，这个医院的全体医护人员都非常敬业，态度和蔼，医术高明，服务周到。所有的医护人员中午都是各自捧一合盒饭充饥，此情此景，如今在这样的大医院的外科医生中，是极为少有的。他们在山大二院泌尿外科的所见，认为这不但在秦皇岛难求，就是在中国也极为少有。
正是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下，我们，还有几位病友及家属，对于许纯孝以及他领导下的泌尿外科医护人员团队，敬业爱业，忠于职业操守的精神，特别感动。在物欲横流，汹汹涌涌，顺之者昌的今天中国，竟然还有这么一个抗拒潮流、洁身自好的绿洲，傲然屹立，实在是令人为之动容！
我作为一个病人家属，借用孙思邈的“苍生大医”四个字赞之誉之，应该是名至实归。
来源: 山东大学报 编辑: 唐文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