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分钟，年华老去》
文 / 王小枪
1
医学院的教授跟我讲，从生命学的角度说，谁也别吹牛，每个人都只是一本薄薄的小书，除了装帧和印刷或有不同，大体上都是一个德性。蘸着唾沫随便翻开任何一页，刨开假惺惺写着五讲四美和装模作样的小纸条，白底黑字纪录的都是吃饭、睡觉和做爱。张三吃的是果木考究的挂炉烤鸭，李四咽的是没有消毒的自来水，王二麻子的床是大了点儿，睡着了也流哈喇子，大家的生活都没什么不一样。
要是自己够八卦，单位里的勾心斗角和学校中的打情骂俏还不能回味悠长，往前多瞄几章，想要的活色生香，乳房大腿，全都有，尽管都觉得口味单一，色彩不够。具体是什么内容，就看是哪一页了。每个人也同样有着彼此不相同的丰富人生，现在，我把它翻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那一页。
许多年以后，当我坐在一个早已远离尘封往事的房子里，敲打着这部像砂纸一样粗糙的小说时，对当年发生的诸多事情，我已经不会再感到迷惑了，包括一切细节，它们都在我的记忆中显得鲜活生动，是非分明。女生的裙子依然随着长发迎风飘飞，头一回的失恋，借口和理由照旧不会改变。不管当年的想法是对是错，纯洁天真或者肮脏龌龊，没有用，青春就像第一次的遗精，记忆都是持续一辈子的。
我明白，它们在我脑子里是一个概念，我把它们说出来，这又是另外的一个概念，也许两者根本不同，又或者它们相互缠绕无法分离，但对于我这个中介点来说，那总是一样的。然而生活和记忆都是如此的苍白，就象通常所发生的爱情，过程都无一例外地缺乏戏剧性，以平淡开始，又以平淡告终，犹如那些发育不良女生的胸部，不管双方寄予了多少希望，它都是坦然发展，没有一点儿波澜。
今天，我再次坐在一个与以前一模一样寒冷的晚上，回想起几年前那些凌乱的生活，真是有趣极了。我曾不止一次地在想，我的这一生，关于爱情，关于青春，关于这些年的一滴一点，或许总会与18岁的记忆有关，又或许一点关系没有，但是不管怎么样，做为在记忆深处一直占有一席之地的位置，18岁一直使我难以忘怀，这是一件令人兴奋的同时又很感伤的事情。
在我们火力十足，心智幼小的时候，头脑发热，常年发烧，每个胸藏小兔，屁股扭扭的女生都是最好的特效药。我们一不会自我治疗，二没有健康保险，只能将精神和肉体一股脑儿的交给那些刚刚成年的女心理医生。和所有发育正常的男孩子一样，我们根本没得选择。
那个时候的街上还没有宝马和奔驰，我们用自行车驮着女孩儿，从她家到学校，再从学校到她们家。经历了少年时代初恋和失恋的双重洗礼，我们在青春期相逢，头一回约会时的地点都是植物园之类的地方，我们可能正为被借走的自行车急得搓手，一抬眼便会看见女孩们挥着手中的一个小纸片，在公共汽车的门口跟售票员说：我有月票。
我第一次见到月票们的那天正是傍晚时分，一个硕大无比的月亮挂在天上，透过玻璃窗劈头盖脸地照在我们身上。那是在1998年的秋天，一个寒冷姗姗迟到的季节。
2
到了大学以后，我成熟了，由此开始考虑一些带有哲理意义的人生问题，比如说人为什么会感到痛苦，为什么不能无时不刻地快乐，我问睡在我上铺的续峰，他为了学习游泳和溜冰糟蹋了无数的时间和金钱，之所以没有被饿死，全仰仗着学校离家近，可以在饭票儿花完时骑着自行车回家吃饭。他当时正躺在被窝儿里补觉，开始还假装睡着，听了这个问题，他马上把两只眼睛从那副高度近视的镜片后面睁开，不假思索地对我说：“晚上请我喝鸡蛋汤，我就告诉你。
小流氓续峰最喜欢喝的就是鸡蛋汤，等我们全都吃过晚饭，他才端着小电炉支到地板中央，从抽屉里摸出两枚鸡蛋和一小块干海带，煮得热气腾腾，满屋子都是鸡屎味儿。跟他在一个宿舍里住的五个人，除了患有严重鼻炎的田大明无动于衷，剩下的每个人都被鸡屎味儿熏得头晕脑涨，排着队地捏着鼻子叫骂：鸡蛋汤喝多了会阳痿懂不懂，你能不能去食堂吃了再回来，嗨，别都喝了，给我们留点儿！
和骗子付小西一样，我们宿舍没一个靠谱的。身材魁梧的田大明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年纪轻轻就身染重病，除了严重的鼻炎，还在用一生和多毛症做着不屈的抗争。这个祖籍雁门关的塞北大汉身着一张白净的面皮，脱了衣服却马上会变成化了妆的孙悟空，浑身上下毛发丛生，大冬天裸体跑步估计都不会感冒。当然了，这里是医学院，这种小疾小病根本不算是值得大惊小怪的恐怖事情，尤其是跟他阅读趣味相比的话——田悟空是琼瑶大妈的粉丝，一套盗版的《梅花三弄》从一尘不染翻到遍体鳞伤，田同学照样屡看屡哭，泪珠盈盈。
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倒霉蛋各有各的不幸。每天都要对着镜子刮脸的赵野的痛苦之处在于，如果胡子可以卖钱，那么他已经迈入了千万富翁的行列。和田大明正好相反，他的毛发生长腺素全都堆积到了脑袋上，身上反倒是地广草稀。洗澡的时候远远望去身体白皙，满面黑毛，胡子从鬓角绕到腮边，再从脸上一直长到脖子，活像戴着毡帽的恐怖分子。毡帽男的业余爱好是用胡子扎人，尤其喜欢骚扰年龄最小的彭争，后者被他扎得哇哇乱叫，边躲边喊：真他妈硬，扎得真疼！
身为一舍之长的姚远见到这一切，当然要维持一下秩序，顺便抖擞一下小官僚的假威严：“赵野，胡子硬了别扎人，我的球袜这几天被泥巴糊了，你去给我搞几个透气的小窟窿；彭争，赶紧把《鬼丈夫》还给田大明，你还没到看流氓书的年纪；付小西你以后再他妈往宿舍里带姑娘我就去告诉赵秃子——不承认？你床底下脸盆里那个连血的内裤是谁的？哦，对不起，我忘了你这几天犯痔疮。”
当然，这些我都是日后才慢慢知道的。来到这个鬼地方的当天晚上，我什么都不知道，望着周围这些不靠谱的室友，只是直觉地感到自己才出狼窝，又入虎穴，叹着气太字朝天地躺在床上，看着窗户外面的星星点点，百无聊赖地一下两下数着，过了很久，才在赵野山呼海啸般的呼噜声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中根本没有护理系的美女，出现的是一脸神秘的付小西：千万别跟麻醉系的师姐谈恋爱，她们会给你小鸡鸡上抹普鲁卡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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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教育体制弊病之多，就算把一个相声演员累死也说不完，其中最罪大恶极的一条，就是耽误青春。在我将刚刚的双脚迈进大学教室的那一刹那，就被当天的代课老师告知一个真心话大冒险式的噩耗：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当医生的。我的屁股当时在椅子上还没坐稳，这句话就像是一记闷棍，抽得我摇摇欲坠。
用代课老师这个好心人的话说，倘若想要成为一名合格的白衣天使，首先得记忆力惊人，虽然人体和宇宙中的无数行星相比，还不算复杂的，但身上所有的神经血管，器官组织，包括骨头肌肉，顺序结构，哪怕比银河系的星座都繁琐浩瀚，也都必须得记得清清楚楚，否则害人害己，砸了自己的饭碗还会贻害他人。其次，在同时具备敏捷反应的同时，还要有一副钢筋铁骨的好身体，纵使素质不如长跑运动员，也不能比掏粪工人的力气差。这个要求的理由之一，就是未来的手术刀大夫，假如在手术台上连续做战十个小时，仍然要残留参加冬季长跑的力气。
最后，你还得对一切抱有好奇之心。就象李四光的最爱是石头，袁隆平的眼里只有水稻，莱姆·科恩的脑子里则全都是BT下载的种子，同样的道理，一个优秀而称职的医生，最佳的兴奋点并不是姑娘的短裙，而是神秘的细菌。哪个病人吃了毒蘑菇会拉肚子，吃多了猪肝和鸡胗也会拉，哪个哮喘患者的过敏源不是草地上的花粉，而是三年不洗的臭袜子，这才是应该双眼冒光的惊喜。
很不幸，按照上述要求，我随后发现小班里竟然没有一个人全部符合，很显然，只要不是变态，我觉得都无法做到。也就是说，假如坐在我四周围的这帮鸟人未来全都会变成医生，那么就会有无数的老百姓失去完美的保障——所幸，这些猪头也没有一个打算把一生奉献给一个自虐式的职业。叫人感到悲哀的是，这些责任就算我们想扛，我眼前这些瘦弱的溜肩膀也未必能承受得住。
无论哪个医学院，第一节课永远是解剖学。那是这门学科的基石，也是一个未来医生的起点。“当医生的学不好解剖，就像士兵不会射击，就像木匠不会伐树，就像歌手不会唱歌，就像——嗨，最后一排左起第三个同学，请你把手掌游戏机调成静音的好不好——对了，就像拿着一个好玩的游戏机，却不知道电池该往哪装。”我们的第一任解剖老师是个话唠，我们从他口水四溅的嘴里明白，口腔系没有临床系那么复杂，需要把上至顶骨下到脚后跟的结构全部搞清楚，只需要把脖子以上的构造搞明白就可以动钳子改锥，至于我们这拨顶着医学影像专业帽子的学生，需要学习的只是断面解剖。
“断面解剖也是解剖，也得好好学。不一样的是临床是乱切，咱们通常只是横切——还是由机器来代切，一不用见血，二不必动刀，你们的选择还是很干净的。”我们的话唠解剖老师是一个戴着眼镜的菜鸟，看上去比我们大不了几岁，精神萎靡知识匮乏，双眼黯淡两腿发软，屁都不懂就敢站到讲台上冒为人师，实在叫人大感意外。
照续峰的估计，这厮不是校长的小舅子，就是前者和自己的老婆有染。事实证明，续峰的推断基本没错，据消息灵通者透露，这个只会照本宣科的猪头在系里开会的时候除了点头和咳嗽，说得最多的一句就是：“我小姨夫，哦，也就是杨校长昨天说，我过几天可能会调到隔壁去。”
隔壁是系主任室，在里面办公的人不但可以随意吸烟喝水打电话，用不着亲自代课吃粉笔灰，还可以用各种姿势随便放屁，一点都不用担心被学生们看到。“当然了，我的理想是一直战斗在讲台上，和你们共同进步。”
话唠老师假惺惺地表完态，举着被横劈两块的半截塑料腹部模型，摸着脾脏说：“左脾右肝，如果你将来从事的是CT诊断，就要养成良好的习惯，在面对一个病人的时候，你闭上双眼，眼前不只是一个人，应该是他的病变部位。你脑子里要出现一把刀，刀片横放，不要害怕，不要砍歪，使劲儿向他横切过去，接下来，他的肝脏胆囊，胰腺大肠，就会出现在你的面前。哪儿有个恶性瘤子，哪儿有个良性囊肿，都能一清二楚——你们这都是什么表情？快把它记在小本儿上，好经验我决不说第二遍。”
4
那年的冬季是踏着秋天的脚后跟儿来的，很快就过去了。第二年的夏天在记忆里格外炎热，宿舍里除了陪女朋友蹲在天台上看星星的续峰，所有人都不睡觉，也热得睡不着，摆着各种姿势躺在床上畅谈人生。姚远睡在我对面，最喜欢的招式是“兔子蹬鹰”，臀部用力，双腿上举，左脚踹到上铺铺板，右脚搁在一边凌空虚点：“做医生再怎么不好，也比当老师强，尤其是中学老师，省得日日夜夜被学生们背地里问候老妈和祖宗十八代。”
田大明在姚远上铺，刚刚做完一百个俯卧撑，边擦汗边喘气：“你少用点劲儿，什么时候把床板踹开，小心把我掉下去砸死你——我将来要改行，当医生太累。除非学校把我调到临床系，将来毕业了叫我去当市人民医院的外科大夫，一把刀。琼瑶和金庸都是大师，《雪山飞狐》你们爱看就随便看，以后别叫老子田归农，叫我胡一刀。”
“外科大夫有什么好？不就是能摸女病人的乳房和小肚子吗，咱们这专业，将来干了B超一样可以。”赵野老是抱怨影像系没有美女，不是已经秃顶的男人就是即将秃顶的男人，偶尔有几个女生，也是因为分数不行，脸蛋也不行，被临床班退过来的。一点不像姹紫嫣红，莺歌燕舞的高护班，一水的漂亮姑娘，不管哪朝哪代都有她们的饭吃，当不了护士也能当女特务。
“B超？孕妇那是小肚子吗？每个女人在自己一生中最难看的时候都跑去找你，时间长了还能对女人保持兴趣就算你牛逼。”“彭争说得对，乳房其实也没什么好摸的，”姚远每天临睡前都要洗头，今天连洗了两遍，还睡不着，“你们能不能小点声？我都失眠了——我的意思是，再好吃的饭，天天吃也会烦。我认识一个肿瘤医院乳腺科的师兄，专给乳房拍片子，天天看的摸的都是这个，到现在，乳房在他眼里，和屁股脸蛋没什么分别。”
赵野“啪”地往地上吐了口痰，骂骂咧咧地哼哼：“废话，摸多了当然那么说了，要不让他过来跟我换换？”姚远还没答茬，门口有一个声音假装威严地叫道：“这么晚了还不睡觉，扯什么鸡毛淡哪！”是续峰。他一进来，我们立刻不说话了，扯起呼噜装睡。这厮在地下溜达了几圈，摸到赵野的床上揪他的胡子：“怎么这么多毛？晚上睡觉怎么连裤衩都不穿哪——都别装了，你们刚才在说谁的乳房？”
“我们在讨论断面解剖，你他妈真流氓，”赵野坐起来，问：“说说，今天做了几次心电图？”续峰最近经常陪女朋友上天台观测星象占卜未来，回来以后告诉我们除了北斗星的形状有什么新改变，会预示什么的迷信之外，偶尔也会透露一些两个人在角落里亲热的大致皮毛。赵野给他总结了四个步骤，首先是“摸脉搏”，拉着手胡说八道；之后是“人工呼吸”，氧气互补；然后是“心电图”，胸部体检；最后一步是“做超声”，检查小腹。因为夏季的天台上情侣丛生，人头蹿动，所以我们善解人意，没有怀疑他们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进行第五步的“输卵管造影”，孕育生命。
赵野这个人很奇怪，不爱学习，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业余爱好浪费精力，时间充足，身体健康，却始终不谈恋爱。几个曾经看上去似乎对他有些意思的姑娘，被他牵引着渐渐发展下去，到头来却都成了兄妹。平时跟女孩也能聊到一块儿，长得也不算吓人，可就是死活不找对象。反而对待别人的恋爱细节极为关心，经常拉着续峰的手说长道短，嘘寒问暖，什么亲嘴时有没有发现过口臭，什么拉手时遭到拒绝的借口，什么看电影趁黑偷袭的方式，什么摧毁敌人最后一道防线所用的武器装备，一切都在他的关注范围之内。
时间长了，我们都怀疑他心理变态，喜好偷窥。但事实证明，这个胡须丛生，荷尔蒙激素分泌旺盛的家伙并非只是理论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刚刚实习就让上几届的两个师姐全都成了未婚先孕的准妈妈，不但为产科的一票校友准备了实习案例，还差点把为她们打胎的那个女同学也收入麾下。那时候我们才恍然大悟，这个高手其实一直在收集素材，储备战争。当然，这是后话，以后再提。
“哎，你说说，你跟李春亲热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万一怀上孩子，怎么办？”赵野问完，望着续峰的嘴巴垂涎欲滴，等待答案。“你只要别这么盯着我，我全告诉你，”续峰娇嗔地埋怨一句，羞涩地把脸扭向窗台，向夜空梦呓一般地说道：“要是怀了孩子，我们就把他生下来——男的叫续野，女的叫续合。对了，今夜星宿弥漫散乱，明天可能有大风，谁跟女朋友做了计划去小树林里野合的话，赶紧提前更改，免得中了‘马上风’，一感冒就持续整整两个月。”
“我操，一帮流氓！”付小西的枕头边老放着一摞花花绿绿的娱乐八卦杂志，嫌我们影响了他认真学习，猛地从杂志封面一堆女明星的薄裙屁股中抬起头来，百忙之中抽空发一声喊，把前两个字说得斩钉截铁，仿佛在说明和强调后面四个字的重要。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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