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打江南走过，
走过了江南湖光山色如水墨
你又把江南遗落
遗落了江南流光荏苒如花朵
当你再次走过
却发现
它在你记忆深处
最宁静的角落
溶解狼藉的心境里肆虐的落寞
从此放下了远山古塔的沉默
淡定如白云般，安静地飘过
曾上演过无数传奇的
轻湖，垂杨
还有紫陌
——《九公主》题词
1
春末，也许是夏初吧。江南依旧是江南，似乎永远弥散着湿湿的空气。天空开始灰蒙蒙起来，太阳光也不那么强烈了。有是一个绵长的梅雨时节。
路边的野草渐渐稀疏的时候，紫萱和母亲就看到了长满苔藓的城门。母亲在路上生了病，又没有钱雇车，天亮就启程了。好在江南城已经不远。紫萱扶紧母亲，加快了进城的脚步。城门口守着些官兵，在对过往的行人进行盘查，脸上写满了例行公事的表情。北方闹饥荒，又起了叛党，动乱波及到京城，紫萱和母亲被迫到南方来寻些亲友避难。
简单的询问过后，母女就进了城。城里的人们似乎没有受到战乱的影响，依然过得平静自在。踏过湿湿的石板路，向城市深处走去。石板路的缝隙里生了些苔藓，那些苔藓也像城里的人们，完全不理会过往的行人，悠闲自在地招摇着那一抹新绿。虽然还没到雨季，石板路两旁已经撑开了各色的油纸伞，占去了路边大片的空地，也占去了行人的心。应该是江南独特的景致了吧。
母亲停下脚步，病痛以及连日来的兼程已经使她疲惫不堪。她习惯性地捶捶膝盖——一到这个时候，母亲的膝盖就隐隐疼起来。还有段路，中途只好转进一家客栈。
江南的人们习惯沿着河道慢慢地踱着步，脸上每到这个时候总会泛起一点点微弱但奇异的光，或深或浅或红或绿的绸缎衣衫像在湿湿的宣纸上散开的墨迹，静静地从眼前流过。十几年前也是一样，着情结像是凝固了时间，千载不变。客栈的窗外有几棵烟柳，在眼前微微地摇曳着枝条。离得近了，看不出几分烟色来，反倒是远处的几丛烟柳像淡开的墨迹，模糊了屋舍的轮廓，高一些的就在就在远山间舞成几缕暮霭。是的，起风了。江南连风也是湿的。紫萱合上镂刻着精美花纹的木窗，窗格上的窗纸就挥发出晕似的白光。转回身的时候似乎才回到这流动的时间里——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喧闹的，像那些纵横的河道，船篙击水的声音，岸边的叫卖声，还有飞驰而过的马车，马蹄、木轮和石板路接触时干脆的声响，交混着波及到每个角落。
母亲躺在床上，与其说睡不着，不如说病痛无法让她在疲惫中沉睡。
母亲，您在这儿歇会儿，我去找二哥来，顺便请个郎中。
紫萱知道母亲是醒着的，说完便起身出了门。母亲没有回应，应该是点了点头的，可紫萱没有看到。客栈里的人不多，不是紫萱想象中熙攘的景象。
客栈老板在上下楼梯的对面挂了很大一幅画，画的是湖边一个女子手持雨伞，面向着湖心雨中朦胧的古塔,青黛色的远山横贯于视线尽头。紫萱没有停步，只一眼就记得清楚。因为那个地方她太熟悉了，她去过，不止一次。紫萱踏出客栈，心中隐隐有些东西在蠢蠢欲动，仿佛风干的种子时隔几年之后，终于等到了吸饱雨水的日子，连心情也仿佛发酵过几十年，带着幽幽的水气和淡淡的霉味，从心底渐渐挥发出来。
紫萱家里一共兄弟姐妹九个，她最小。不过，她只有一个亲姐姐。二哥紫晖在江南城里做生意，买卖做得不算大，全家除了他基本上都在京城的大宅子里。叛军进城时烧掉了宅子，一大家子人就走散了。出来已经将近三个月，不知别的人怎么样。
沿着不怎么熟悉的小路，紫萱加快脚步，必要时小跑几步，可步子迈得委实不怎么舒服，总有一种停下来或者拐进另一条岔口的欲望。两旁的人影和屋舍渐次向后退去。江南屋舍的墙壁给人的印象总是刷一层白漆在外面，并且紧倚水边，斑驳地挂了些苔藓在墙上。可是并不全是那样。紫萱忽然想起她见过的一张很旧的地图，描绘着老江南的屋舍、街道、河流以及桥梁。那些河道大都不怎么宽，并且有很多就紧紧夹在两岸的民房中间。那些桥多半也不怎么宽，不怎么长，青绿色的石料与两岸的石板路浑然一体，有的桥在桥墩和护栏上雕刻着精细的花纹,不过有的已经磨损得难以辨认了。在穿过一座很窄的桥时，紫萱不由的向下望了一眼，也吓了自己一跳，虽然有石栏杆，可水中的倒影还是让她有种斜斜身子便会纵身而下的错觉。绿色的水缓缓地载着近处远处泛起的波纹向另一头拐过去。水中的倒影也随着波纹起伏着，忽悠一瞬就从桥这头滑倒了另一头，然后屋子的黑影就占满水面。紫萱觉得那样的情形很舒服。
有过了几个拐角就到了另一条大路。高高低低的屋脊深处，一座古塔朦胧地超过了远山。那深深浅浅的屋脊后是一泓碧绿的湖水，一定没有错的。所有的记忆像是打翻了衣柜顶上落满灰尘的抽屉一样，一片狼藉地散落在心境之中。
紫萱顿了顿，转身背向奔去。江南，请等一等，我马上就回来，紫萱清楚地记得，十二年前，那时她九岁。
2
一切的一切全都开始在十二年前，仿佛鸿蒙初始般云开雾散，渐渐地清晰起来。
紫霞伫立在昆明湖旁，长发披肩，紫色的衣衫随风而起，在似玉的湖面上投下淡淡的几缕墨迹。三年了，紫霞仍然记得十七岁那年第一次到这里的情形，因为父亲是朝中一品大学士，所以学官让她对湖而作，若是有才情，就留在太学，同汇集在这里的众多才子一起修学。
紫霞看了看父亲暖洋洋的笑，便懦懦写就几行学生们辍笔而观，把紫霞团团围在案边。父亲便和学官到一旁的桌案边品起茶来。紫霞怯生生地写完几行字，抖抖地撂下不怎么听话的笔，然后挤出了人堆。
那一堆白色的学服中隐约传来几声赞叹。
“君明，你读一读看看如何！”学官满脸笑容，放下茶杯说道。
“啊？噢。”一个学生抬起茫然的脸，从外圈挤进人堆中心。
“无题。碧碧蓝蓝，如玉湖面漪涟，绿了芭蕉，红了樱桃，细雨微风岸。清清淡淡，似水韶光荏苒，拆了惆怅，散了霜寒，飞絮竹篱边。”又是隐隐约约的几声议论，“不是诗，也不是合韵的词，请问……这是什么体啊？”
紫霞心里一阵发慌，原想写诗，却忘了韵脚和平仄，便胡乱写了一通，果然让人看出来了。
“好！”学官笑着大声说，“妙不可言哪！”
众学生疑惑地互相望望，“妙在何处啊老师？”
“我不是说了吗，不可言啊！”学官转回头，对站在父亲身边的紫霞说：“以后你就留在这里修学吧！”
那时的事紫湘依然历历在目，她记得当时心跳得厉害，仿佛连四周的墙壁上的字画也一纵一纵地往上挤，然后模模糊糊地就到了现在。
三年后的现在，紫霞依然站在父亲身边，面向着昆明湖水。
三年中发生了太多的事，草长莺飞，一切都变了。连她自己也是，因为一首长诗《昆明湖》便轰动了整个京城，甚至是外省的才子。人群依然在一点一点涌入，想一睹这位倾城倾国的女子的咏絮之才。可紫霞的心思完全不在“才子佳人怎么怎么样”之上，目光迅速剖开人群，穿梭在密集的衣袂之间，搜索一个熟悉的身影。“宋君明”三个字在她心灵的窗口边投下密集的阴影。
紫霞并没有告诉父亲实情，她不是个任性的女儿，因为父亲已经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向外发布了要选婿的消息。她只希望在大会上看到宋君明，那样一切并不是没有一丝希望。
时辰已到，宋君明还没有出现，湖边老槐树的半截影子就断在了湖里。
紫霞，出题吧。父亲转过头说。
从现在开始，在半个时辰内，请在一下八句诗后再续八句，若合我意，便是胜者。这八句是：
若月似霜半倚窗，飞莺修竹映前堂。君意不觉三更寒，明朝落雪素房梁。痴癫嗔怪皆空茫，心怀感念淡情长。忘川甘露肠尽断，相忘不解想念狂。
一切都在此一搏了。
三年中，紫霞明白了一件事，当一个人在一种环境下处得久了，就再不那么容易更换地方了。因为这个感情血脉相连的不仅仅事一桌一椅一草一木，也不仅仅是一座老屋，一条小路，也不仅仅是眼前这一泓玉湖，而是深埋在记忆里的一些人，一些事了。如果强行撤断，除了干脆的断裂声之外，剩下的只是一片狼藉。
可为什么你们都不曾吐露半点心声呢？紫霞，大傻瓜！她狠狠骂道。她开始撑不住了，好累啊，宋君明，你在哪里啊？
三天前的昆明湖落过一场雨。像印象中的湖畔一样，这里似乎永远都那么宁谧。阴霾的浅色天空静静洒下雨水，在碧色的湖面牵起一串串漪涟，随着雨势的增大渐渐密集起来，湖面开始笼罩了一层朦胧的色彩。水墨画一般完全地静了，像凝滞的中，静静伫立着的垂柳与屋舍，也挥发出古朴的气味。
湖岸边上摆着一只木桌两只竹椅，桌面上静卧着两只茶杯，一只已经空了，开始贮起这从天而降的感念；另一只还盛着不满的半杯茶水，在雨中泛起同湖面一样的波纹。是在等雨吗？那么安详，恬静。
一袭水墨似的紫色衣衫氤氲在湖岸边。
最好时光就这么停下来吧紫霞淋湿在雨中的雨中的发丝垂下来，雨水就顺着脸颊滑落，落在嘴角，有淡淡的泥土味。
一朵青蓝色的云从屋檐下飘过来，同淡开在湖水中的紫色墨迹融在一起，紫霞头顶的雨便停了。丝丝的雨声告诉了她来人的身份。
君明？紫霞没有回头，眼神凄凉。
什么？宋君明听出了紫霞语调中的一丝丝哭腔，举着伞的手就微微地抖了一下。
我们是好朋友，对么？
君明的心里忽然就蒙了一层湿气，潮潮的，仿佛让在心中构成往昔的墨线渐渐散开，但模糊的却不仅是往昔。当然，他有气无力。
那么，如果我要离开了，你会祝福我么？在心中想过几十遍的话到了嘴边却变了味道。
君明没有听明白她的意思，便转过头看了看已经湿透的紫霞。
三天后，就在这里，父亲要为我召开选婿大会，以后……声音就这么断在了胸腔里，雨水落入嘴角，咸咸的。她拉过君明的手，吧一方折起来的纸塞到他的掌心，保重，她用尽仅有的力气呼出这两个字，转身离开，消失在雨水淹没的转角。
出奇的平静，一切都结束了。
是那首“昆明湖”，手中的纸条熵优美的墨迹已经开始模糊，将整张宣纸染脏，不辨字迹。可是不用多看，即使合上眼，君明连纸上每一划每一笔的走向起伏都一清二楚。
三天后，一切就都结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