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说也是个人(连载)
引子
火车规律的踢嗒声拉长了人的睡眠,但我连眯眼的兴趣都没有,出了北京城就这样,六百里的路程,像铺展开的愁肠,延伸在身体,延伸在不可遏抑的记忆。报纸A6版那段小小的新闻,只是小小的一段,却掠走了我三十年来的一切,我虚空了,虚空的没有了肉体,没有情感,只记忆漫漶,让自己滑向过去。照片里,她安静的躺在车站牌前,我无法看清她的脸,身下的血灿烂的仿佛杜鹃花。她把青春留下了,只身留在了一个陌生的城市,宛如她的降临那一霎。我不清楚到底我是凶手还是他,我小心折起报纸,转向车外。对面是一个女人带着一对双胞胎,像她留给我的,我只会活在她们现在的样子里。女人起身去打水,嘱咐姐姐要照顾好妹妹,实际上她们只差了半小时,而这半小时就成了她们一生不可丢掉的扣,直到死。妹妹衔着食指眼望窗外,我顺着她的目光,想我的心事,姐姐突然闪到我眼前,说,叔叔,你怎么哭了。我慌忙抽身,扭头拭了眼泪。我仓猝地笑笑,说,我把一件东西丢了。她歪着脑袋,一脸放大的同情,你好好找找,会找到的。我附和,是啊。可我又从那里找呢?乘务员胳膊上搭着红线串的吊坠走了过来,姐姐不说话,瞪大眼睛盯着,妹妹嘴里哼哼着不知什么。我对姐姐说,喜欢?她努力地点头。妹妹也学着点头,我笑笑,买了两个送给她们,她们兴奋地欢呼,车厢里都是她们俩稚嫩的叫声,像春天里撒欢的鸟雀。我闭上眼,暂时搁置了记忆,我用两元买了两个人的快乐。
从车厢里走下来,外面的阳光乱撞着,攒动的人头,诺大的站台却让我落寞的不胜悲哀。我想,这也许不是我的归宿,但我的归宿又在那里呢?正如那件我已经丢失的东西,它们或许只在记忆里鲜活了。我可怜的生命!
一
很难想象我们的初识,仿佛那夜的那场雨是动了歪心,这似乎太微妙,无从捉起,结果是我们认识了。
其实凭良心讲,应该感谢这场雨,感谢雨中的那声闷雷。它应该是酝酿了千年,不然我们又何必浪漫到在这个千年之后的雨夜相识呢?在此之前,我只是个上班下班,袜子、内裤扔的满屋都是的愤青。经理骂我是弱智,同事笑我举止怪异、言语荒诞,但哪有如何?
那夜雨来的急,公司里阒无一人。抬头,觉得办公室像装死人用的匣子,只是一个装会喘气,一个不会而已。地上散落的文件仍有一半未收拾,是我两小时前在经理办公室碰倒哪架该死的书橱的杰作。经理临走时扶扶镜框,一脸弥勒佛的宽容,蜡般的脸蛋仿佛又上了一层劣质奶油。他冲我打个响指,很耶稣地说:“伙计,人作孽不可活。”正蹲在地上的我,手里抓一把散落的纸张,乐呵呵地抬起头,像一只过不惯没人要的哈巴狗。
等打扫卫生的肥姨扭着屁股消失时,我才敢停下来。我拉下领带,松了领口的钮扣,嘴里叼支烟,把身子扔在老板椅上,很专业地交叉双脚,搭在前面的红漆木办公桌上,煞有钻石王老五的气派,只是身体偏瘦些,没办法,现在流行营养不良。
收拾停当,看表:8:60。还好,路上小摊不会散,可以喝碗拉面。走下楼时才恍然发现下着雨。咒一句:真弱智,平白无故下哪门子雨!于是摘下眼镜用领带擦了擦上面的雾气,乜斜着眼看天,想:操!看谁熬得过谁!身后的电梯门就开了。有人走过来:“喔!好大的雨哪!”我故意不回头,也不接腔,心里愣青般想她会不会漂亮。她的声音像玉碎在了大厅的空旷中,听上去蛮舒服。她也不再吱声。外面的雨像云雾中驶向自己的海盗船,我呆呆立在原地,感觉被长得歪瓜劣枣的海盗脱得赤条条的悚然,尤其身后站着个女人,真担心自己的屁股是不是还在黄金分割点上。
接着我想该说那声闷雷了。它像是在不远处定时引爆,随后是她的尖叫,尖的像吃红薯噎了喉咙。我来不及想更好的比喻她就扎到我怀里了。我立即举起双手,高高地,像面对鬼子的汉奸,投降的慷慨。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退开两三步的距离腼腆地冲我笑笑,我高举双手心里咯噔一下,想:完了——肚子饿得咕噜了好几声。她问我举着手干嘛。我愣神,说增加接触面积,减少鼓膜震动。她笑了,说我真逗。我以为她说我在抖,狠狠瞪她一眼说决不是饿的缘故,是下雨天冷的抖。她笑的更厉害了,笑得我差点儿跌了眼镜。没办法,她爱笑,笑得比批发还便宜。我们又扯了很多话,多半我是听众,这样很好,鬼知道我张嘴会不会诱发她癫痫。雨歇了,雷声也渐渐蔫掉,所幸,她再也没有扎到我怀里的借口。
第二天,我跨进电梯,当第二磨牙研磨白吉馍的沙砾时,又碰到了她。她从小方凳上站起来,拿手拢了下垂在额前的头发,抬头见是我,很矜持地笑了笑,好像昨晚上我们拜了天地,入了洞房。我张开嘴,她等我说话,电梯升到二三楼之间我才吐出:“砂子!”她惊愕,我卯足了气说:“咽下去了。”她抿着嘴又笑,我发觉她并不好看,好看也不至于在这幢写字楼里开电梯,我想。
(2)
出了电梯,碰到经理那张奶油脸,若不是他说我迟到十三秒,我真想捧着他的脸狂吻十三下。我立正稍息,用舌尖剔出嵌在牙缝里的那半块砂子。经理说要扣我奖金,我努力咽了口唾沫,连同半颗砂子。他背三字经般训诫了我一番,让我想起今天内裤是不是穿反了,屁怎么憋了这么长时间,看来屁眼也认生。
办公室里,“八嫂”正尖着嗓子说那种牌子的卫生巾好用,因为她喜欢嚼舌头,所以沾了“八哥”的光,授以八嫂的名号。我说,用软木塞塞住最好。她侧过身,努努嘴说:“哟——我我当是谁呢!是那家的狗链子断了?还是谁家的猪圈没有关门,原来是小赵哇。”我不反驳,我向来不反驳。经理常常教训我说,反驳就是造反,造反就要杀头,咔咔咔!我像崇拜阿Q哥似的崇拜他的这番话。但我放了个屁,很响,响得小丫杯里的咖啡溅到了脸上。八嫂捂着嘴巴,身子抖成筛糠。我觉得那笑声真淫荡,活象被一个加强连轮奸过。老王捋他刚整的板寸头,说,小赵啊 ,乡音不改嘛。我笑笑,前辈示范的好。我想,操!我放屁和你脑袋有什么关系,摸来摸去。
坐在位子上,我瞥一眼小丫,她正对着化妆盒补妆——真漂亮!我咽口口水。八嫂尖嗓子喊,小丫,有人偷窥你!小丫扭头,撞上我的眼睛。天哪,就是跳到黄河也得越洗越黄。我瞪眼看八嫂,咋地?我就看啦。然后对小丫说,我……我就是趁大清早,看看美女养养眼,算作眼睛保健操。小丫乐了,两个小酒窝差点要了我的命。她把杯子伸在我面前说,亲爱的。我乖乖接过来,起身要为她排队接咖啡。八嫂把她腰一般粗的玻璃杯塞到我怀里,说,顺便给我捎杯水。那口气好象她闺女是我媳妇。得得得,我想,算是扶贫了,四十多岁的老女人了也不容易。
我转身,搓把从我锃亮的皮鞋上滑过。“肥姨!”我吼一声。她慢吞吞抬起头,嘴里咕哝一句,真是的,刚涮干净了,又弄脏了。说完像个球般滚动出去。我跷跷脚尖,皱眉。八嫂说,你瞅瞅,连肥姨都嫌你脏。我赔笑,八嫂你真幽默,肥姨怎么会是说我呢。看看皮鞋,自信心曲线暴跌
。
下午真发了奖金,所幸经理只扣了一半。五百块钱揣在怀里,感觉真像钻石王老五。我凑到小丫身边说,小丫,我想请你吃饭。小丫正在化眼影,她朝我眨巴几下眼睛说,好看么?我狠命点头说,特像舒淇。老王不识时务地一脸贱笑,满口金牙明晃晃的要杀人。小丫显然生气了,应该是老王惹得。她起身到外面接待室的沙发里坐下。我屁颠屁颠跟过去,她又折到靠窗的座位上,我又追上去,她狠狠瞪我一眼,你跟着我作什么?我乐呵呵地说,想请你吃饭。她“切——”一声,转身去了卫生间。我傻愣愣看着她的倩影,可怜的要流口水。八嫂凑上来说,帅哥,请我得了,我去。我低头,猛地冲到窗口说,八嫂,你再逼我我就跳下去。她捧着大玻璃杯,“咕咚”喝一口,笑眯眯看着我,我感觉被她的目光强奸了。
(3)
5:30准时下班,好在今天没有书橱可倒。小丫被一个戴墨镜的大肚子接走了。我怀疑他的肚子可以将小丫整个人装下,于是自信心陡涨,但看看皮鞋又泄了气——我的皮鞋只有五十元,小丫说不够大肚子那辆奥迪A6擦车钱。
我夹着包走出办公室,皮包的左下角线脱了,想回去后得补补。电梯门开了,又看到了她。我觉得她应该是瘟神的亲戚,每次遇到她一准倒霉。她冲我笑笑,我歪头盯着她问,这么爱笑?她尴尬地别开脸,说干嘛盯我看?我收了目光感觉有点窘,说实在的我是个内向的人。她笑着说我脸红了。我心头一颤:妈的,丢死人了。我拉下脸说我天生就是大红脸。她又笑,咯咯咯咯,像小锤子敲的我心口直跳。我说:想请你吃饭。她愣神,用手指指着鼻子问,你是说请我?
这里除了你就是它了,我指着电梯里的宣传画,一只穿比基尼的笨猫戴着墨镜冲我笑,像那个大肚子。
给个理由。
发奖金了。说实话,我请她们来着,都不肯,我就说要请出了公司碰上的第一个人,当然是女人。
那我就是调剂的喽。
我抓抓脑勺说,也不尽然,压轴戏通常在后面。
这次她变了种笑的姿势说,真没想到你挺会说,不过……我以为她对我有顾及,说,不必担心,你看我像贩卖妇女儿童的那种么?
她笑,摇头说,不象,像是被贩卖的那种。我也咧嘴贱笑,对她伸拇指说,高,实在是高见。
她把头发甩到耳后说,不过我今天晚上真有事。
我敲一下电梯狠狠地说,你不答应我现在就冲出去跳楼而死。有种破釜沉舟的豪迈。电梯忽然嵌顿一下:一楼到了。我低下头,像被剥了皮的花蛇,从她面前赤裸裸地蠕动出去。走出几米,她追了上来,说,好吧,晚上7:00广场门口见。
第一次和女孩子约会总要庄重些,出门前又照了几遍镜子,胡子新刮过,像刚割了的麦茬,五官都还正常,只是凑在一块,感觉像布什和本·拉登搞同性恋,暧昧的过于真实。脱下上衣,检查是否有污渍,然后对着镜子穿上。抬腕看表,还有半个钟头,于是兴冲冲出了门,差点和女楼长撞在一起。
下公交车时左眼狠命跳了下,我优雅地迈步下车,一脚踏空,优雅地摔了一跤,赢得不少回头率,看来我比明星强的多,起码炒作作秀也卖力气。因为时间尚早,我在广场四周闲逛,到新华书店蹲了一会,出来时不忍看女服务员忧郁至美丽而绝望的眼眸,于是花了十八点八元胡乱抓一本书往外走,身后那位女士对同事说,现在的民工都来充知识分子了。我咬牙,想把口袋的钱全部兑换成硬币砸死她。
街灯已经陆续亮了,往来的车辆闪着尾灯,仿佛夏日里翘着屁股的萤火虫。我剥开口香糖,嚼在嘴里,往广场走去。
她还没来,看表,还差五分钟七点,想:也真是,又不是拉客接客,时间卡这么准时干啥?于是靠在广场的护栏上学习情侣们调情。7:15她还没出现,期间我瞌睡了十五次,抽掉五根烟,并因一个该死的烟头被巡检罚了五元,我对他说,你不穿制服我怎么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他咧嘴笑,说,嘿,我要是穿了制服,就怕你不扔了。得得得,这年头,啥鸟都有,还有执法者诱导人民犯罪的。我掏出张十快的,他说找不开,我说那下次一块吧。他笑笑说我给你开张欠条得了。好家伙,他以为我是down综合症哪。好在一个卖花的小妹妹过来,我招呼她说,一支多少钱?
十快两支
我说那你给我一支吧。她说没有这么卖过。我说今天不就这么卖了。我塞给她钱催她快找,好像我在打劫。
(4)
我嘴里叼支玫瑰,趴在护栏上,为那五快钱想悼词。有人推了我肩头一下,我嚎一嗓子:谁他妈想挨操?玫瑰花应声入河,手里的书也掉在了地上。我转过身,是她,于是一脸贱笑,是你想挨……话没说完就挨记直拳。她脱了蓝不拉唧的工装,一件粉红色套头衫,白底兰花长布裙,头发披散在肩头,我差点要拥抱她。
呀!《挪威的森林》,你怎么知道我想看这个来着,找了好几家书店都说卖光了呢。她蹲下身去捡那本书。
我撇撇嘴想,得得得,十八元人民币慷慨就义。说,我怎么不会知道,我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她笑吟吟看着我,少贫你,太恶心了。
总比说是你内衣里的虱子要好的多,我说。惨遭一记重拳。
她一脸坏笑说,我看见你嘴里叼着花来着。我朝河里瞥一眼说,我给鱼买的。她手里抓著书,背手往前走几步,回过头来说,嘴硬。
我说,老二也硬。
在广场里兜了半小时圈,吃过饭,又同去看电影。名字是什么再爱我一次来着,记不得了。我哈欠漫天,她涕泗涟涟。当电影院里嘤嘤作泣声此起彼伏时,我已在梦中坦然流涎。她用肘碰我一下,我迷糊着问她结束了?她抽泣着说我没心没肝。我挠头说,当悲哀走向极端时,我就失去了知觉。她盯着我的眼睛,半张着嘴,惊谔了半晌,像面对一只进化了千年的蟾蜍。我问她怎么了?她尴尬地别开脸说没什么。于是彼此不再说话,她继续对着屏幕掉眼泪,我继续打瞌睡流口水。当我梦到小丫脱掉最后一件衣服时,她又碰了我一下,问我有没有手纸。我说没有,我从不带那玩意。她就问我可不可以借手臂用一下,我疑惑地伸过去,她毫不客气地用我的袖子擦眼泪。天哪!她用我的袖子来擦眼泪!当我意识到时木已成舟了,只好庆幸她没用来擤鼻涕。
出来影院已经十一点了,于是打的送她回宿舍,进巷子口时有三对鸳鸯忘情狂啃,她回头朝我吐舌头说,嘿嘿,好尴尬哟。我双手插在裤兜里,装若无其事说,要不咱俩也练习练习。
去你的!她的拳头轻轻落在我的胸口,转身跑开,我冲她的背影喊,还不知道你的芳名?陈逸雨。
陈逸雨,真他妈诗情画意,怎么老爸老妈就不给我个漂亮名字。什么王财,生怕我发不了财似的。为了省钱,徒步走回公寓,才十一站路,一会就到。我点上烟,拉下领带,忽然想起小丫完美的脸,操!真想带她去打破接吻的吉尼斯世界记录,就在这里,现在!
赶回公寓已经接近十二点半了。夜深的像遗失在记忆里,幸好过道里有灯,要不然我真要永远活在人民的记忆里了。打开门时,手机震了下,是她,不,是逸雨的短信:你说世界上最珍贵的是什么呢?我打开电灯开关,灯光蛰了眼睛。我先去厨房倒了杯水,甩掉鞋子,躺到沙发里像个弱智想最珍贵的是什么。五分钟后她又来了短信:以前我总觉得最珍贵的应该是失去的和得不到的,可现在我觉得它应该是眼前的幸福,你说呢?我不置可否,手指在手机按键上肆意舞动:相信你的知觉,但不要过分依赖你的眼睛。她打过来一串问号,我回复一串叹号。
(5)
不知何时,眼就不好使唤了。醒来时看表,二点四十五分。打个哈欠,挤下一颗眼睛水。然后像个过了惊蛰的熊挪到窗口。外面松塔塔的夜,只有夜总会和路灯还亮着,往来的车辆也少的可怜,像深海里打着手电筒的鱼。天很好,星也耀眼的卖力。我叼着烟卷,带上门出了公寓,对一辆出租车招了招手。
我拉上车门,说,罗马之夜。他侧过脸,路灯光擦过他的脸庞,一侧腮罩在阴影里,发动车子,然后没头没脑地问,师傅好象不是本地人?我点上烟,哦一声,问他抽不抽?他说戒了,老婆正怀着孕,我笑他一脸的纯情,老婆大肚子和爷们抽烟有啥关系?反正已经播种了。他踩了急刹车,躲过一条在路中间若闲庭散步的狗,然后扭头瞥我一眼说,现在老婆不好伺候,我朝窗口吐口烟,说,妈的,是不是进化到母系社会了?我拿手拍一下方向盘说,哥们儿说话有意思,应该没结婚吧?我说,结婚?跟谁结?现在就是买头母猪也得四五百,请个阎王回家孝敬还不如孝敬自个儿。他问我要支烟,衔在嘴里,不急于点上。我丢给他火机。他嘿嘿几声说,烟这玩意真是好东西。说着打火机点烟。我接过火机,他问,哥们儿是胶东的?我仰头倚着靠背说,青岛即墨。
怎么跑到这来了?
鬼知道我怎么跑到这了!老哥你是本地人?
也不是,河北沧州。
我用食指把半截烟弹出窗外,问,沧州?
有印象?
差点成了丈母娘家。
哦——
可是没去过,煮熟的鸭子飞了。
他笑笑,不再说话,眼睛像一张筛,过滤着外面霓虹的夜。我微微闭眼,模糊中忽然清晰地闪烁一抹遥远的影,像一笺隽永的小楷,总是让头脑中仪式地毫无杂想。或许是太遥远了,时间沉滓了激情,只剩透明。
下车,远远有服务生跑来开门。走进大厅,两旁皆一身白褂的服务生齐声喊,欢迎光临。绝对荷尔蒙的声音,嘹亮的想他※的阉了他们。泡澡、蒸桑拿,一如平常的程序,一如平常的心情。我面朝天躺在按摩椅上,拱形的巨大玻璃天窗罩住了自己的眼睛,外面徜徉的夜仿佛是施洗礼的神甫,脱却了尘世的污浊与高洁,让躁动的灵魂休克似的宁谧。我想我应当慷慨死去,在这样一个夜。但她出现了,让人觉得一切总是这么违扭,可违扭的妥帖。
熊的《雪候鸟》依然南飞,只是没有风,从音响里渗出的哀伤像一个男人的骨头被碾成齑粉,弥散在四围。我厕身就看到了她,历史仿佛在襁褓中就注定了这一切。她,胖乎乎的脸像一杆标枪,刺的眼睛生疼。的确,她很漂亮,反而觉得不真实,粉底太厚重?紫红色唇膏太妖冶?还是眼影过于缥缈?我把握不好,只是觉得不真实。
她放下小杌子,让我把脚伸过去,一切程序化的如此顺利。我从她脸上收回目光,移向天窗,那种专注虔诚的自己都凉脊背。她职业性地笑我想什么?我说,想我们今晚上能发生点什么。
(6)
她轻咬下嘴唇,瞥我一眼说,我们能发生点什么!那眼神蕴涵微妙的轻佻和风情,却过于飘渺,仿佛扬沙的天气,灰蒙蒙找不回视力,只有知觉。知觉中,我被她含羞似嗔的妩媚撕得粉碎,我想我是被她的眸子俘虏了。
我歪着头,蒙娜丽莎般让笑成了化石。她低下头,一缕头发耷下来遮了半边脸,双手职业性地摆弄我那该死的脚丫子。说实在,她的手并不好看,可以说是难看,试想阅历过无数男人脚的手总不会让人想到“玲珑”二字,好在我只注意脸。她身后的大屏幕,莎朗·斯通在无数个闪烁的屏幕里赤裸着做间谐运动,我真佩服导演的睿智,竟能把苟且搞得像诺曼底登陆。我问她片名叫什么,她不抬头,《偷窥》。我说你真像女主角,她微笑地抬起头,我蓦地发现她笑的时候嘴角向一边撇,撇的像彩虹的弧度。
我强调,真的!前提我是男主角。
我觉得哪比给你按摩脚还恶心。
我抬了抬另一只脚,坏笑,比起我,难道你更愿意和它上床?
她抡起难看的手打了我的脚,我“哎哟”一声,说,本来嘛,还是我合适。
兴致高涨的时候看到你这样的脸会吓成性冷淡。她回击我。
关灯,对,关掉灯,然后再蒙上被子,你就想象我是刘德华、周润发什么的。
嘁!你就别污辱他们了,怪不得现在电影不景气。
我笑,有种我是流氓我怕谁的豪迈。然后侧身喝橙汁。我问她喝不喝?她摇头,很职业地说谢谢,我说你用不着拘谨,我只打嘴官司,从不和旁人一样贱手脚。说这话时,她正半跪在我两腿之间拍打我的股四头肌。她说看的出来。
我说,好人不是用眼睛看的。
难道是用鼻子闻的?
我顺势拽她的胳膊拉向自己,万不曾想她这样重,她应该带点故意的成分,砸的我差点上呼吸机。她很老道地朝我胸膛打一拳,坐直身子,继续按摩,无丝毫慌乱。我问她做多长时间了?
问这个干啥?
问问而已。
一年.
我说咱俩一个工龄,职业也相似。她笑着说,你莫不成做鸭?开心的像萨达姆在布什家的后院撒了泡尿。
我耸肩说,承你看得起,不过你是不是在坦白自己做鸡?
她恍然,又是一拳,很卖力,说,你给他们倒夜壶差不多。
你也太占便宜了,嘴上说不过,又拉拳脚来赞助,你以为是剁馅包饺子呢。
她笑,浓淡相宜的眼影在我眼前忽闪着,不亚于一颗紫宝石。她问我是做什么的。
我说,你做人脚按摩,我做灾难按摩。
她说不懂。
你把脸凑过来,我只告诉你。
没想到她就真贴上来,忽闪的眼影距我粗砺的眉目不过0.02毫米。我尴尬,屏住气狠狠瞪她,并意外收获她眉毛中有颗淡淡的痣。她笑盈盈地拉回脸说,你脸红了。
我他妈红哪门子脸了,但现实是我真脸红了,我所谓男爷们的尊严被这个小囡脱得赤条条。我说算你狠。脸上的灼热次第褪去,还有我所谓赤裸的尊严,一并遁去。
你到底做什么的嘛?
保险。
哟,是保险呢,真好哦。
她这种胜利者的嗲声嗲气让我毛骨悚然。我说,别虐待俘虏好吧?她又笑,很烂漫,真实的那种,至少让我从她幽邃而澄澈的眸子中有了一个实像。她说,你真像个老师。
教师行业还景气,我可不想成罪人。
她的目光意味深长地从我脑袋上滑过,我的头发能感觉到她如水般汩汩而去的目光,还有忧伤,像水里的旋涡,羼杂着眼影的紫色,于是我看到了那些跳跃的旋涡状的紫色,它应该是把美丽拖向沉沦的连枷。在这个城市,在这样一个没有皱纹的夜,我看到一个紫色的睡眠翻了翻身。她说她小时侯很想当老师,身后总是跟着一群孩子,叽叽喳喳。
她于是把那双紫色的眸子交给了叽叽喳喳的阳光,我看到了一种驯服的挣扎,无声的呐喊,于熙攘中不可自拔的落寞,于这霓虹勾勒的繁华中最后一抹贫瘠。
我拿手拍拍她的手背,我不是成心要破坏这一切,但她肥硕的屁股把我另一条腿压麻了。我说,没想过干点别的?
她凄然一笑,漂亮女人的笑总是这样浸渍了历史的凄凉,不知是历史欠她们的还是她们欠历史的,她说,没有文化,我还能干啥?
我不再说什么 ,我觉得温饱富足的人对饥寒交迫者的同情是一种法西斯。人家不要你灯红酒绿、珍馐佳肴后的施舍,有种你在饥寒中与他们同享手上唯一的白馍!我没种,但我不会瞎咋呼。
临走时,她问我姓什么,我说姓赵,她灿烂地笑着说,我们同姓。我说同姓好,肥水不流外人田。她抱着小杌子笑,说你是好人。我说好人打不打折?她拢一下头发,转身要走,我问她名字,她没有回头,径直离去。
我叫住过来添水的服务生,问给我按摩的三十六号叫什么?她给我换掉水,说,美琪。
(7)
我知道这是所谓艺名,但又如何?紫色的夜让真实碎了一地,只剩胭脂的迷红在人人心里翻涌,其中哪一样又真实呢?
我想,美琪,这样的夜注定让我们发生点什么。
从罗马之夜走出来已经凌晨五点了,好在门前停辆出租车,我跟在服务生后面走过去。他俯下身朝车里望一眼,转身对我说,有人。
车门突然打开,有人走下来,是美琪。我笑着跟她打招呼,凌晨的风真凉,嘴巴张开,打的牙齿生疼。她愣了几秒,忽然认出,也对我笑,很淑女,骨子里漂亮女人哪般冰凝的孤傲。我突然觉得她应当是被施了咒的公主,在夜里被现实蹂躏,而白天又回归雍容高贵。
我说下班了?我送你。
她迟疑。我说,我不会脑子注水,把一辈子葬送在那二两肉上。服务生打开车门,她和我就上了车。司机仍然是沧州的哪个哥们,我递给他烟说,这么巧?他没接,也没说话就发动了车子。我从美琪的眼里找到点什么,像密云压下来的水面,鱼尾轻点的涟漪。
临近美琪宿舍时,她突然说,去你那吧,去你那儿坐坐。
听这话,两个人都愣了,我和司机。我想他的反应要比我强烈。他扭过头,目光幽邃的塌陷成深洞。美琪向我要支烟,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我为她点上,忽明忽暗的烟头像拂晓里的星,清冷凄美的让人直想落泪,但我笑了,满脸肌肉勾勒出笑的轮廓,我说,咋地,要上门服务?
我认为轮胎摩擦的刺耳声是最他妈不可容忍的,更何况我就是坐在这车里,更何况我的恼门撞到了前排的靠背,我吼一声,妈的,怎么回事!
司机打开车门,拽着我的衣领就把我送了出去,像从太平间拎一具死尸。我还没明白过来,左眼就结结实实吃了一拳,于是我看到了斑斓的光,但这种浪漫与我绝缘,我没必要拿眼睛做抵押来欣赏它。我摸索着打出一拳,应该是击中了他的下巴,骨头碰撞的疼痛让我亢奋,于是又出一拳,却打了空,我打个趔趄,撞到了地。
110过来时,我俩像两只瘟掉的狗瘫在地上只剩俩鼻孔倒气。我他妈莫名其妙挨了打,还被拘留了七天,我他妈招谁惹谁了?
一周后,我俩从拘留所出来,在门口遇到审我们那位警察叔叔。他笑着说,再见,那笑像是被骟了。我说,往后你要是出个车祸,被歹徒宰了什么的,保险方面尽管找我。我见他拉下脸,像驴一样,只是没“恩啊,恩啊”我耸肩,摊开手对旁边的沧州哥们说,怎么了,有什么不对?他笑着对我打个响指说,走,兄弟,我请你喝两盅。
这伙计坚持要吃火锅,我贼笑着说,十月天吃火锅,你他妈想变相整死我咋地?
出出汗,去去晦气。不过兄弟,的确怨我,你打、骂都行,就别记恨我,真的,我最怕别人记恨,暗里糊泥坯,像瘟神在心里晃悠。
我说,我哪有那个破心思,整日里没啥事心里装个大老爷们?这个你放心,吃完饭,擦擦嘴上的油往脚底板上一抹——开溜!
爽快!兄弟怎么称呼?
赵财。
王成亮。
我没问你你报哪门子,好了,既然说了,也不驳你面子,大家日后是兄弟,以后你要……
得了,别丧门我,我可不想结交个只惦记我死后棺木好不好的兄弟。
几瓶青啤下去,脑袋就膨胀了 ,司机躲在热气后面问我年龄,我说属马,他说巧,是同年,又问我月份,我说六月,他就傻笑说你得管我叫哥。我拿血红的眼瞅他说,还他妈讲不讲原则,我他妈啥时候当过小弟?
他把筷子“啪”一声扣在桌子上,转着手腕说,要不比划一下?那种挑衅像泰森,没咬耳朵那种。
我说,我他妈就不怕这个了,比划就比划!
哥俩好,五魁首,六六六啊
结果不言而喻,这小子是老油条。我说,得得得,人在江湖飘那有不挨刀,反正我也没当过大哥,就冲你这个不要脸,我服了,来,老哥,干啦。
后面有人拉我的衬衣,我嗡嗡唧唧弯过脸,目光撞上一副眼镜,白净的下巴,外加一撮软塌塌仿佛水草的胡须,他说,师傅,你小点声。坐在他对面的小女生怯生生看我,好象我是黑社会。
我咧嘴笑,用食指指自己的鼻梁上架着的眼镜说,为了眼镜。而后转过脸冲亮哥说,我像黑社会?拘留所是他妈黑社会的摇篮。
我想我就是这时候挨哪一拳的,我不清楚现在的腰椎间盘脱出与这拳有没有关系,其实说实话,我当时昏了头,我以为是白脸眼镜干的,转过脸却是警察叔叔,我原本想捋袖子骂娘,可油绿糁人的制服把我唬住了,眼睛出卖了我。
他把大盖帽抓在手里说,怎么?黑社会要上手?
我皮笑肉不笑,警匪不是一家嘛。
你嘴巴干净点!我告诉你,刚才的账还没算。怎么?老子搭上几盒烟,你小子刚从局子里出来就四处咬人了?
我说,得了吧,警察叔叔,你会吃亏?那可是你从我钱包里扣钱买的。行啦,坐下吧,我说错话,自罚一杯。
(8)
拘留所也蛮不错,兴人家留洋当侨胞,就不兴我蹲局子镀金?起码出去后咱也可以说,妈的,老子在里面那会……再说认识这两个兄弟也不错,警察叔叔李鬼,还算仗义,就是贼抠。亮哥和我不是关在一室,总还有点生分。
吃完饭,李鬼说先回所里,我嘴巴追着他的背影喊,账!瞧人家怎么说,算拥军了。他算哪门子军?我咕哝。
出来,亮哥说,就此别过吧,你嫂子那边不知道咋样了。
我眯眼,午后的阳光拥挤的尽是汗。车,人,下水道的腥臭,搅得精神要熔,蜡一般污了一地。我问,她和你什么关系?
亮哥静如死的目光让我想起了泰坦尼克的倾倒,转瞬即逝,像一个时代的湮灭,不错,他的转身的确像一个时代。他铿锵的声音里我听到,我们同村。
第二天,在电梯里又遇到了逸雨。我说我在拘留所蹲了七天,不多不少,上帝也是在这些天里缔造了一切,我忽然有种世界即我,我即世界的沧桑感。她笑,以为我又在说笑,没办法,女人的浪漫思维太过发达,我是浪漫欠发达地区,所以我注定在桃花园里不走运。我不辩,电梯在十三层开启时,我就木讷地,甚至带点委屈地走了出去。她在我背后问,晚上有空么?我扭头,龇牙咧嘴冲她笑,老地方见。
经理见了我太过于激动,酝酿了一周的愤恨劈头盖脸,赵财我告诉你,你还想干就给我乖乖的,不想干就马上滚蛋,我这里不是收容所。
我一脸媚笑,脸上笑肌痉挛的发酸,我不知如何解释,解释在事实面前总是过于猥琐,而事实在添饱肚子面前又过于苍白,好在八嫂及时出手,一场风波才没引起海啸。
我灰头土脸坐到自己的办公椅里,小丫闭上化妆盒,探过她完美的脸,赵财,好久不见了呐。我搓手贱笑,是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兮。
八嫂捧着大茶杯说,你小子到底死那里去了?让我给你顶了一周,这个人情再加上刚才为你求情一并上账。我能说啥?嘴巴一撇——笑!
下班时,小丫杨柳般的腰肢姗姗扭到我面前,我故意不抬头,思维乱的跟不上心跳。她说,亲爱的,我要搬家,晚上你过来帮忙吧。
我把头点的像瞌睡虫,想说点什么,可人家的脚比声速还快。我纳闷,“奥迪A6”今天怎么没来?
回到宿舍匆匆换了件偏旧的衣服,照镜子时忽然想起了逸雨,像高速的列车驶过一个偏僻站台。我拉上夹克的拉链,冲镜子吹声口哨,带上门下了楼。
进小丫房间时,她正放着音乐做瑜珈,看不出一点搬家的迹象。我捋上袖子说,搬吧?她笑着从垫子上站起来,调低了音量说,搬什么搬!我呆掉!她把我推倒在沙发里,问,喝什么?茶还是咖啡?我说,茶吧,茉莉花茶就好。她拉开冰箱扭头冲我挤眉眼,只有冰红茶。我窘得像刘姥姥他外甥。
当我抱着康师傅冰红茶像个猩猩似的坐在沙发里时,我意识到自己被愚弄了,我爷们地把瓶子掼在茶几上说,你不早说!我……我起码穿得潇洒点。她把食指放在圆润的口唇上,“嘘”一声,然后闭掉了灯。霎那间,漆黑的夜让我想到了眼睛,我怎么会想到了眼睛?我搞不明白,至今也不。
她双手掬着一支白色的蜡烛,步子轻盈的像飘,跳跃的火花扑朔了她微笑而庄重的脸。我坐在那里,用夜的眼睛看到了神,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这让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卑微,我虔诚,而虔诚往往带来了肮脏,我肮脏地说,跳跃的火花像夜的灵魂。
小丫不说话,小心翼翼地把蜡烛放在茶几上,然后用手拨开耷下来的头发,对我神秘地笑。天!两个妙不可言酒窝像维纳斯的眼眸,凝重了千年瞬间点燃了我的灵魂。她缓缓走到窗前,拉开帘子,外面的霓虹色袅袅渗入,华丽的月光像一挽纱,曼妙地傅在她身上。我无法自拔地走过去,轻轻揽过她的腰……
(9)
该死的手机这时候响了。
我想不理会,可小丫面有愠色,我知道电话打劫了我的浪漫。我气急败坏地接起来,是逸雨。我通电般想到了今早上的约会,真他妈该死!我闭上手机,想找理由解释,可小丫背对我用夜的表情说,不要说话,也没必要解释,关门时请轻一些,别惊碎了这夜的眼泪。
我打开门,走廊里的灯光把我的影子拉的老长,像吐在地上的口香糖。小丫幽咽地说,今天是我生日。我激灵一下转过身。
但过去了,我想要的,宛如祭奠,感谢你,也希望你不要误解。
我说,小丫,你也太狠,大学四年我用四个春秋来暗恋你,你呢?伤心时候找我落泪,高兴了还是喜欢做你的蝴蝶。毕业我又屁颠屁颠跟你进了这家破公司,我是为什么?自虐?可我的付出比他妈泥巴还贱,一辆奥迪A6就让你作茧化蛹了。累,我累得着想睡在眼泪里。我摔门而去,身后一片眼泪的碎片,不是夜的。
走下楼,悲哀搀和了黑色迷茫了我的世界,我望着门口站岗的保安,带着眼泪笑。
这儿出租很少,于是给亮哥打了电话,他说十分钟后到。
我上车,递给他烟说,去外环转转吧。
他侧过脸,火机的火苗在烟头的一段距离上凝固。他没说什么,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小,入东外环时车速打到了100迈,身体在时速里渐渐融掉。
八点半,逸雨来了短信说广场上的风筝真的很漂亮。我真他妈疯了,这个疯女人,我原本和她撒谎说要在公司加班,让她不要等了,可她……我拨通她的号码,吼着,你他妈还在傻等?!然后扣掉手机拉下夹克的拉链,心想,我他妈真是孙子!
我说,老哥,去广场吧,快点!
下车时,我丢给他一百块,亮哥要推,我砸上车门说,我只有这么多了,你嫌少我卸个胳膊丢你车上。他笑笑,走了。
广场门口有个老太太卖小玩意,生意惨淡的跟眼下入秋的天气。我掏出五块钱说,你给我俩荧光手镯吧。她一脸幸福地从自己手腕上摘下来,放在我手心。我继续往前走,身后老太太喊,小伙子,找你两块钱。我退回去,很认真地接过四个五角的硬币,仿佛得到了比施舍要完满的东西,这个世界!真他妈诡谲!总是在绝望中才意识到活着,那么真真切切地,甚至蝇营狗苟地活着。
逸雨坐在广场一侧的石凳上,双手支鳃,一袭白色连衣裙清纯的像胎儿娩出后的胎衣。我走过去蹲下来。她的目光依然没从广漠幽暗的夜空里收回来,只说,坐在这里看风筝的感觉真好。
我拉过她的手,温柔地,温柔地像接生婆,把荧光手镯套在她的手腕上,然后在手心轻轻吻一下。
她低头,我想她应该看到了这对廉价手镯。她说,下班时我去过十三楼,哪儿的灯全熄了。
我瞠目结舌,我还能说什么?我挨着她坐下,点支烟,吐出第一口烟雾时,缓缓说,这样的夜犯下的错误真是不可饶恕。
可我已经好了,真的。本来挺生气,可坐在这里,看着这些风筝,就怎么也生气不起来了,就想着坐在你身旁,就像现在这样。
我说,那我回家拿个毛毯什么的。
她扭过头一脸疑惑,我苦笑,我想就这么陪你坐一宿,可又怕把你冻坏了。
她轻笑,明天还要上班呢。
我观望四周,没有发现敌情,于是把烟头掷在地上,抬脚碾碎,上他妈狗屁班!我甚至是恶毒的赌咒,并非针对经理,而是在外环上我突然想到小丫的生日并非今天。
逸雨扭过头,带嗔怪的口吻,怎么不好好说话呢?我于是像倒豆子般把我如何蹲局子,如何被经理骂絮叨了一番。当然美琪和小丫的事除外,人总是在一定范围内发疯嘛。我惊叹也自己的口才之余,戏谑地想,刚才那位老婆婆真是慷慨,只三元不但卖了一对荧光手镯,还附带送了她的唠叨。我于是知趣地闭嘴像是夏日午后知了,声音一下子被扭掉了。
她一边玩弄着手腕上的镯子,一边认真地听我唠叨,认真的让我唠叨的有点上瘾。我闭了嘴,她还一脸虔诚,我才意识到自己感情施错了对象。我问她想什么?
她吓了一跳,忸怩的冲我笑笑说,想家里的院子,树……
我真想潇洒地甩她而去,这女人,感情真把我当成叫醒她童年的知了了。但我仍一脸温柔,温柔像积压仓库滞销的农产品。我想,今晚上就是圣人发脾气了我也没资格。
她依然陶醉,陶醉在父亲给她买的第一个蝴蝶发卡,陶醉在夏天雨后提着裙子淘气地在门前踩水,陶醉在以往这个时候和玩伴一起用落叶的叶梗比力气,比谁的结实。我想我是疯了,要不然我如何会被这些幼稚的像蛆虫的故事打动,甚至拉着她打的到十几里外的植物园捡落叶,比力气。疯了,这个世界都疯了。
(10)
十
这一周还算清闲,手头上只有两场小火灾需要合保、给付。周四晚上请经理、八嫂和老王,当然还有小丫去海鲜城吃饭,谦虚地说是借杯水酒向大家请罪,这一谦虚不打紧,五百块就成了昨日黄花了,我一咬牙,回头吃了一周康师傅。
周五的阴雨似乎并不影响第二天的好天气,就如专家说沙尘暴是自然界的环保措施一样。一觉醒来,仿佛从亘古的废墟里找回了气息。窗外,天湛蓝而妖冶的宛如虚无。心情却悖逆的自然界的法则,并没有因骤冷的天气萎缩,倒似雨水浸渍的三月处处萌芽。给美琪发了条幽默短信,对方没回。从被窝里爬起来,惺忪着眼找烟,却碰掉了烟灰缸,瓷的碎裂声响了一屋。
打开电脑,想着继续写自己杜撰的故事,手机响了,是逸雨。这个女人简直是甲亢患者的精力充沛。昨晚上陪她从广场走到西外环,并背着她从西外环走回香港路才遇到出租打车回家。我敲击键盘边对她说,你听早新闻了么?她说没,怎么了?我说附近发生了一起命案,一男子赤身裸体横尸家中。她惊呼恐怖。我笑着说,经警方调查是因该男陪女友疯狂逛街,晚上小腿抽筋不治身亡。那边咯咯乐了阵子,喘着气说,谁让你逞强背我来着。我说我投降我忏悔,下次决不再背你。她撒娇地说,你敢!我说我怎么不敢?我扛着你行不?那边又笑,笑得过于澎湃,通过电话线溢了过来,漾了我一脸。我在键盘上敲下:雨,涤荡了这个城市的天空,也涤荡了这个城市的灵魂。她站在川流不息的十字路口,忘记了时间,忘记了方位,甚至忘记了自我。而她此刻思考的只是,如若我过去这十字路口,后来会怎样呢?
我过了这个十字路口后来会怎样呢?我忐忑。我把烟熄在临时拿来作烟灰缸的咖啡杯里,拨通了逸雨的号码,我说,出来吧,带你去个地方。她笑着说,我可不想和尸体在一块。我说我做鬼也缠着你。她笑着说,和鬼约会也蛮有意思,你等我半个小时。
早知道她如此不守时,我干脆躺回被窝睡个回笼觉。我在她宿舍门口站了足足有一个小时!她一脸阳光地走下楼时,我感动的要和撒旦拜把兄弟。我说你今天整这么漂亮想勾引谁呢?她打我一拳撒娇说,咋样?漂亮吧?然后在我的鼻子上转一圈。我右手端着下巴装深沉说,侧过身看看,她乖乖侧过去,又转过来等我开口,恩,发式倒挺配,衣服颜色也搭配的好,只是鞋子……她眨眼问鞋子怎么了?
好是好,只是穿着高跟鞋翻山越岭的总不太合适。
她捂着嘴巴尖叫一声,又“突突突”跑回去换了双白色旅游鞋。
大巴在山脚下停了下来,游客需倒车坐上爬山的轻型中巴。路因山体渐行蜿蜒陡曲,车上的人也随车体晃来晃去,晃得没有了勇气,索性闭眼,任尔东南西北风。逸雨刚过了方才的兴奋头,吓得两腮苍白,眼球直愣愣盯着司机,好象一不留神他就跑了私的。
颠簸了足足半小时,车终于停了下来。下车时,逸雨死气白赖地要我背她,后来这鬼丫头承认当时是腿打了软。我背着她淌过诺大的停车场,我想说不能买票也要背着你时,我看到了经理,他正搀扶着老伴坐到轮椅上,我盯着他,竟隐隐生出澎湃的感动。逸雨躺我的背上问我看什么,她顺着我的目光就撞到了经理的眼睛。经理也向我们投来淡淡的笑。逸雨催我快走,我说理应过去招呼一声,她违扭着不肯,只好听她的,但我疑惑她的违扭,她和经理认识?
(11)
买好票,顺着一条相对平坦的环山路拐过眼前的山,整个山谷便敞在眼前了:爽朗的阳光,波光粼粼的湖面及磅礴的红叶,人自然而然卑微了 。不必说攒动的人群带来的勃勃生气,亭轩阁楼带来的俊秀清醇,层峰迭起带来的震撼,涓涓溪流带来的婉约,单是这漫山遍野的红叶就点燃了仅有的激情。
逸雨不说话,只睁着眼睛,茫然拎着步子,被我落下了几次。我第N次回头走回去说,你挽着我的胳膊。她眯眼看我,我说,怕你一感动,嫁给了红叶。她咯咯笑,带着秋天的颜色。
碰到小丫无论如何算不得意外,可心头总有些怏怏不快。她顶个大草帽,牛仔裤,粉红色上衣,小鸟依人的像他妈蝴蝶,对,就是那只该死的蝴蝶。奥迪A6腆着大肚子,神气的仿佛是这里的主人。我端着傻瓜相机在镜头里看到他们时,感觉自己也像傻瓜,不单单是牌子。
在湖里荡了会儿船,已是晌午。逸雨说有些口渴,于是下船到湖边的“品茗轩”喝茶。店面不大,可素净的像浸在茶水里,进门就扑面的茶香。找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服务员微笑着走过来说,您好,我们这里有各色品种,其中山菊茶是我们的特色茶,山菊是一早上山摘的,水也是山上的泉水。请问二位要不要品尝一下?我能拒绝么?我连询问价格的资格都被剥夺了,我靠在椅背上点头,脑子里隐约有笑里藏刀的字样。
吹开水面的几片展开的菊瓣,我轻轻抿一口,对面逸雨扑哧笑出来,急忙拿手去遮。我问她笑什么?她摇摇头,我锁眉。她说,看你又是吹,又是晃头晃脑的斯文样子,还蛮像老夫子呢。我放下茶杯说,外行了吧。品茶贵在一个“品”字,反之只能算喝茶,就拿着吹来说,这山泉垢重,所以水面浮一层膜,不信你看。她真就端起茶杯,可爱的找那层莫须有的膜,摇摇头,忽又点点头。我强忍着不让笑呛出来,说,小姐,你今天是不是落家里一样东西?她想了想说,没有啊。我笑着说,智商啊。哈哈,你以为我真懂啊。她恍然,挥拳要拍我,我挤眉眼低声说,这里可是斯文地呢,动不得拳脚。她努着小嘴,狠狠瞪我。
我不知道该不该问她,这个一山就困扰我的问题始终让我不释怀,我于是问,逸雨,她“嗯”一声,抬起头。你和经理认识?她嗫嚅着嘴唇,并没有出声。
心里忽然冒出一连串的问题,又咽了回去。我蓦地发现她的手在抖,窸窸窣窣,像不远处的水雾,于是那些问号如拍在岩石上的水流,溅起,碎了,碎的找不回只言片语。
我们不再说话,逸雨低头喝茶,我把目光漂到了窗外的湖面,湖边的木制栈道上,熙攘的人群攒动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蓦地从眼前擦过,我瞬目仔细去找,是王成亮!他正擎把粉红色的太阳伞,右边一个时髦的女人优雅地挽着他,那种略显丰满的婀娜是我识得的,但我依然否认,于是抓起手机拨了她的号码,当美琪侧身去小提包里着电话时,我觉得自己在刹那间湮灭了,像雾,曝于阳光下倏忽消失殆尽。我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更不知道该想些什么,乱,仿佛门口叮当作响的风铃,纷至沓来,不可抗拒。
我开始怀疑亮哥所谓怀孕的嫂子,怀疑他们仅仅是同村的亲昵。我惶恐起身,又坐了下来。对面的逸雨惊愕地抬起眼睛,她显然误会了我的失态,忐忑地说,你很想知道么?我没接腔,兀自点烟,把纷繁的思绪丢在了烟雾里。我忽然觉得对面的逸雨像飘逸的雨丝,下在一个秋日的下午,于是湿了一段梅雨似记忆。
她十二岁上丢了爹。
(12)
她说这话时,我觉得父亲的死等同于一件玩具的丢失,平静的过于突兀。他是为了要满月的儿子丢了性命,与她无关。他在儿子满月的前天早上扛猎枪上了山。守山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鳏夫,与他相熟。喜事总免不了喝两盅,酒喝高了总免不了想起些糗事,至于他们为什么起了争执,而且抄了家伙,没人知道,结果是鳏夫丢了唯一的牙,而他让自己的猎枪索了命。
逸雨与我同年来到这个城市。我是为巩固暗恋的果实,继续自虐;她是为了来,没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说什么为了母亲、妹妹和弟弟,她只是想来,殷切地想。
客人陆续地多起来。品茗轩成了沸茶涡。付过账,拉逸雨逃出来,问她饿不饿?她摇头。我说,又不是审地下党,用不着这么浩然正气。她从苦大仇深中挤出张笑脸,像霜打后的野山菊。喝啥补啥,祖宗就是祖宗。
吃过饭,我们攀上山顶,临着风,想自己的心事。
回来的路上,彼此依旧不说话,像岱庙那两棵汉柏,彼此对视了千年,依偎了千年,化为枯朽依然暧昧,却无语言的缠绵,我想此时我俩应该进博物馆。
下了大巴,我伸腿脚说,蜕了层皮。她笑笑,说,好啊,孤魂野鬼的都要投胎嘛。我张牙舞爪,太不象话,太不象话!还想着和你风流几回呢。她羞红脸,转身跑开一段距离,扭回头,双手扣在嘴边喊,你还欠我点什么呢。我愣!这年月!没有规则。
天刚擦黑,逸雨叽喳着说累了。于是幸福地送她回宿舍,想今天不必赛竞走马拉松了。
过十字路口时,绿灯闪闪的要换,逸雨说声快跑,我未来得及反应,她就冲到了路中央的安全港。两旁的车呼啸而过,她站在川流不息的车中间,孑然一身。我在不远处,点上烟,眯眼看她,心里忽然莫名哀伤。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一起冲过去,越想越不可自拔,直到绿灯再次亮起,我依然愣在原地。逸雨走了回来,拉拉我的手说,对不起。我说这是我欠你的。然后拉起她的手穿过了人行道。然而我知道,她需要的不是这三个字。
走进那条小巷,我们和往常一样拥抱接吻,然后道别。我还在思考十字路口,思考她站在十字路口中央时,我是否要冲过去,或者转身走开,因为我不确定自己到底爱不爱她,我忽然想到了美琪,想到了小丫,感觉自己的确被生活掏空了。逸雨就在这时插进了我的思维,她说,我曾经在经理家做过保姆。
她不愿多提过去的事情,我也不愿再问,活在别人的过去里容易遗忘自己,而把自己泡在回忆里,他若不是失意者就是岌岌可危者。
从小巷里走出来,我钻井一辆出租车,时间七点十分,我想美琪应该还不会上班。
踏上狭仄的楼梯上,我为自己的勇气后悔了,瓮里瓮气的脚步声每一次都让我沮丧,沮丧的想象自己是只爬虫。登上三层,我发现还不知道她在几层。于是拨通她的号码,那边喂一声。我说我是赵财,蹲局子那个,那边笑笑说,什么事?我说没什么事就不能想你?我在你楼下。
打开门,她穿件浅蓝色睡衣,趿着拖鞋,头发湿漉漉的,每每晃动,有洗发水的味道。我像老朋友般走进去,陷在沙发里,累忽然铺天盖地地袭来,我闭眼。
和我同屋的姑娘回老家了,她在盥洗间搓洗衣服说,待会儿我也要上班。
我心里无名火起,蹭地起身,跳到盥洗间的门口,吼,你他妈换个工作行不?换一个?后三个字的发音比他妈祈求还龌龊。
她一手肥皂泡沫,拾起没修饰的眼睛盯着我,像盯显微镜狭扭动的梅毒。我想我被她的目光肢解了,一个细胞一个细胞的散落。然后她继续低头洗衣,我的话还没有公交车上的屁有份量!我说,为了王成亮你就值得?
她手上加快的动作蓦地停了,说,为什么扯到他?我冷笑,鼻子嘴里都是冷气,我今天也去红叶谷了。
她甩掉手上的泡沫,起身去了客厅,就为这个来找我?
不是,我似有心虚地否定,总觉得应该过来,和你说句话,不然会疯掉。
我们好像不熟,手机号也不是我给你的。她冷冷地。
这不重要。
我做什么工作又重要么?
于我重要,于王成亮重要,于你更重要。我不想违扭你,更不想凌驾着你,我只是在试着平等的甚至仰望的告诉你,希望你明白,我在拘留所的七天不是为了别人。
威胁我?让我为你感动?算了吧,大家过了用眼睛思考的年龄。
我想我应该像个爷们扑上去,不顾她的反抗,用嘴巴封死她刻薄的嘴。但我没有,而是像只秃了毛的公鸭,连叫唤都蹒跚起来。我说,在你面前我像个乞讨的,连尊严也得让你施舍。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坐在镜子前开始化妆。
我叼着烟,火机打了三次才点着。
(13)
纠缠决不是良策,半小时前我还以为自己是耶稣是菩萨,到人家里布道,真诚的能让眼泪溺死,可人家不这样认为,美琪怫然而去,我则大彻大悟。
走在大街上,陈小春喝了几罐啤酒充二锅头地狂呕:你若要走,我想留,强留的爱情不会长久……我开始可怜自己,揣着兜,嘴里随着“二锅头”的调乱哼哼,满眼是可怜的颜色。手机震了一下,是逸雨的短信:到家了么?刚才听广播,今晚上怕要下雨。我从屏上挪开脸,眯眼看远处。
走到建新街的尽头,有个烤羊肉串的摊位,形形色色的市民们把嘴唇咂巴的像开过鸭绿江的步伐,靠街的一个小木桌旁,一位肥嘟嘟的女孩儿叉开着腿,对着小镜子补唇膏。我忽然想吃肥牛。
几杯掺着秋凉的扎啤滚到肚子里,悲哀也就随着入了下水。付了账,摇摇晃晃地起身,西边的天闪了几下,看来雨是不可避免了。罗马之夜离这里还有十几分钟的路程,我响着酒嗝播撒了一路,收获了几颗雨点。
跌进罗马之夜的前厅,我手脚并用地吼,我找三十六号,找姜美琪!服务台后面一个保安过来拦我,被我摔了个趔趄,把痛苦夸张的像呲牙咧嘴的黑熊。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士走了上来说:您好,请问先生有什么需要?我说我要找姜美琪。她问我怎么称呼。赵财,发发财的财。围上来的几个女服务生抿嘴偷笑。女士转过身示意服务台给后面打个电话。然后转过脸,一脸圣母玛利亚的和蔼,先生您先到那边沙发里等会儿可好?
不一会,一个女服务生小碎步跑过来对女士耳语了几句。她点点头,又敞开微笑对我说,赵先生对不起,姜美琪小姐说不认识您,您知道我们也有难处。
我从沙发里跳起来,吼,妈的!她说不认识我?她说不认识我?我今天就是把这咂喽也要找到她!
谁说要把这儿咂喽?我倒要见识见识这位英雄。一个矮墩的胖子走了出来,他是这里的老板——娄龙。我心虚起来,心虚这玩意就像发酵剂,弄得自己臃肿肥大,却千疮百孔,处处是破绽。我说我是她男朋友,我的谎言撒得似乎不太顺利,啤酒嗝让男朋友这三个字异常下作。我用余光逡巡四围,有种全世界的镁光灯被照的眩晕,诺大的厅被“观众”的目光弄得七荤八素,我清楚,比雨更槽糕的事要发生了。
他朝我摆了摆手,小指上一枚硕大的戒指增加了他摆手的份量,我是生意人,不是开门做红娘,月佬,你来这里洗桑拿,我们有最好的服务,其他的,我想是踏错门槛了。他打个响指,对那个“黑熊”说:你——去为这位朋友叫辆的,车钱我付。
我说我找姜美琪。口气坚韧的带点钢筋混凝土的结构,只是生锈的钢,劣质的水泥。我想我应该退场了,但我不心甘,美琪的妖冶让我发疯,我不可容忍她的堕落,事实我只是不可容忍她用手按摩别人的脚——王成亮也不行。我挣脱“黑熊”的手,往后台冲,几个一米八几的大个儿横在我面前,就差像拎小鸡子一样打发我了,好在娄龙没有发话。他慢慢走过来,说:这三个都是我从上海请过来的朋友,专业摔跤队出身,不小心被摔个半身不遂也不是没可能。哥们,我想惹事,但谁他妈坏我生意,我娄龙也不是吃屎的苍蝇。他朝大个儿递了个眼色,看来我要魂赴黄泉了,还是专业选手,真他妈撞头彩了,死都死的专业。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声调陡然缓和,但今天我放你一马。
我像个虾米,佝偻着从“巨塔”之间挤进去,抬头看到了 美琪,浓重的眼影让她目光中的愤恨愈加清晰,她的确美丽,美丽一旦掺和了愤恨,结果我想是唯一的,我不是吴三桂,所以我买不起单。
她嗫嚅嘴唇,不说话,眼中也没有我企盼的眼泪,晃若隔世地看着我,像是一个种系的盛怒。酒劲开始消散了,因为我感到一阵尿意。
娄龙踱到我们中间,背对我和美琪说,你——可以回家了。
美琪在前,我在后,走出罗马之夜前门时,雨已经大了,美琪兀自入雨,我却在倒数第二层台阶上被人从后面扳住了肩膀,我下意识侧过脸,左眼冷不丁吃了一拳,紧接第二拳,第三拳……我踉跄跌入雨水,瞥见了玻璃后面他矮墩的笑。
我护着头,镜架在脸上划了几道血口,火辣辣的疼,好在是树脂镜片,要不然下半生要靠牵骆驼算命为生了。我趴在地上,雨点加拳脚分不清那一个,反正都落在身上。我从疼痛中抽出空来想,美琪,我值不值?我他妈值不值?
矮墩从里面走出来,有人忙跟上为他撑伞,他气急败坏地把伞打掉,走下台阶来,踢了我几脚,我没动,他吼,怎么回事?你们小混混敢在老子门前滋事?坏老子的吉利,刘姐,给那个姓李的打个电话,就说街面上几个不懂规矩的小混混在我门前打架,让他来摆平。说完,径直走了回去。
我半张嘴巴,鼻孔里塞满了血,雨中的车灯耀得我通身触电,我听到车门打开的声音:美琪?怎么站在这里?是王成亮,出什么事了?站在一旁的美琪没言语,我忽然痛快,痛快的疼,痛快的哀伤。
王成亮拨开打我的人,问:兄弟,怎么是你?到底怎么了?我吐一口混着雨的血水,愣愣地笑。他也挨了一脚,趔趄地扑在我身上,然后慢慢爬起来,抡拳咂了其中一个的下巴,就那一拳,我开始佩服他了。我跌跌撞撞爬起来,想出拳,可被身后的家伙踹倒了。我躺在血水里开始哼哼陈小春的《算你狠》,雨声伴奏,还有身子做鼓。
亮哥也很快趴下了,比我要严重,他栽倒时,我就意识到了他的严重,打手们迅速离开了,只剩两束车头灯,还有满天的雨,美琪哭喊着他的名字,而我翻过身,面朝着天,断断续续哼着歌。远处,传来了警笛声。
(14)
亮哥在医院里,美琪失了业,亮嫂要临盆,而我,像个土鳖,被人踩了几脚反而愈加活跃,我开始悲哀,不是为着他们之不幸,而只是为了自己依然的康泰,仿佛乞丐站了广厦间想的只是下一次的乞讨点.看来这个世界解剖来只有两极,不做英雄,那只能兼职做狗熊,中间是真空地带,为着虔诚信徒最后的向往.
我挂个墨镜,左眼皮肿胀得贴着镜片。在医院门口的一家商店里挑了个花篮,我吹声口哨,只有气流喘息的声音。
病房里的消毒水味道过于廉价,自做多情地四处缠绵。我推门进去,亮哥正挂着点滴眯眼睡了。美琪坐在床沿上剥橘子,抬头瞥一眼又低头继续,仿佛我只是空气的影子。可怜的影子摆出狗一样谄媚的笑,只恨没有会摇的尾巴。我问,睡了?她点头,起身抓起床头柜上的挎包匆匆走了。我想此刻我就是被她当卡迪那豌豆脆大嚼特嚼也绝不解恨了。我眯眼看去,细数空气里的尘埃。
点滴输完,唤来为他起针时,亮哥醒了,嘴唇勾勒出笑的轮廓,来啦。我嗯一声,拿起美琪剥到一半的橘子。他凝眉望着窗外,说,出去走走吧。
病房后面是座人工山,喷泉的水早息了,只剩嶙峋的铁器。空气里浮泛的腥湿搔的鼻孔发痒,水里有鱼,扭来扭去,像T型台上婀娜的屁股。
亮哥指了指旁边的石凳示意我坐下。我趴在护栏上,点支烟,想我的心事。他兀自开口,其实你用不着自责,这个结果早该属于我,只是没勇气。好在你的激将让我无论如何迈出了这一步。
我为难,说,亮哥,怎么说呢?明摆的事儿,你甭替我开脱,我知道这次是闯大了,对不起美琪,更对不住你,我鼻子里哼一声,怕美琪要恨我祖宗八代了。
他笑,微微的,像布道的禅师,谦和慈悲的要通货膨胀,说,怎么会!
话题在我们之间默契的敏感中被扭掉,于是都不再说话。
良久我问,那天晚上你怎么会突然去罗马之夜?
美琪来的电话。
我激灵一下,烟卷从我的指间滑落,在地上滚动几下,跌入了池水。我抬头看天,妖冶的蓝把心情装点的过于彭湃,而我却平静下来,像立在早晨想隔夜的风暴,到底是丢了,想象的风暴让现实愈加安详。亮哥向我要支烟叼在嘴里,我欠身要为他点上,他摆了摆手,说,想不想听听我们的故事,我和她?我微笑的摇头,我知道我已经不需要它,那些斑驳的过去我已经弄丢了,我找不回去了,我也没有了勇气。手机震了下,我想应该是逸雨,小冤家,你又跑到那里了?我在你楼下,给你煲得鸡汤。
我冲亮哥晃了晃手机,起身而去,身后的亮哥亢奋的喊,你小子得把我送回去吧。我挥挥手笑着,你自己想办法吧。
晚上,李鬼打来了电话,口气神秘的像地下党接头,蝼蛄(是娄龙的绰号)那边还不肯松口,上边压的紧,说尽量和解,我看态度在那边,我不好硬着顶。
你领导又不是我领导,我不用看他们屁股。
赵财你他妈有没有良心?谁他妈拉了屎还让我来擦屁股。我告诉你,要不是看这亮哥的面,谁他妈帮你谁是乌龟儿子!
别别。我不是栽了么。嘿嘿,好了,玩笑归玩笑,我倒没什么大碍,可亮哥那边你得尽量尽量帮,能多给就多争取。兄弟我就算求你了。
这还像句人话。我心里有数。这几天忙,也没到亮哥那里瞧瞧,到底咋样了?
肋骨断了两根,小腿粉碎骨折。
这帮狗崽子也忒黑了,搞不好要残了。
我咯噔一下,不敢再往下想,只抱着话筒——想哭!
(15)
娄龙终于松了口,说赔十二万。
十二万意味着什么?亮哥瘸着腿接过十二万的牡丹卡时,我把思绪,乃至灵魂全都抛到了烟雾里,肺里、胃里翻江倒海地烧。李鬼陷在沙发我旁边的沙发里,跷着二郎腿,牙咬着烟卷,微微上翘,仿佛刚刚击落一架阿帕奇的土炮。
说实话,尽管他邀功的口气和仪态是我鄙夷的,但我还是感激他,由衷地,可我说不出一句恭维甚至流于浮泛的客套话。
亮嫂听这话时,手里的水果盘跌落了,切好的橙子散了一地。我觉得应该这样,好像这些水果注定有这一摔,一摔,大家心里的结松动了,应该是我们需要这一摔。卧室里快满周岁的小侄女雯雯哭起来。亮嫂匆匆收拾了,拐进卧室去哄雯雯,可能也在哄自己。
雯雯满周岁的筵席上,我第一次带逸雨出现在大家面前,也算是对她,对自己有了解释,坐在对面的美琪抱着雯雯,一脸幸福的像剧本中的情节。我频频举杯,却遇不上她的目光。
世间的事太过于无常。当我为逸雨挡却大家戏谑的酒时,忽然醉得一塌糊涂,我不胜悲哀,至于悲哀什么,我不清楚。亮哥举起酒杯朝我意味深长的瞥一眼。我明白,这游弋在两个男人之间若游丝般的敏感太过于不值。我努力回报他一笑,扭头时,在李鬼的眼中也见到了类似的杂质。
那个晚上,逸雨给我我她最宝贵的,暗夜里,微醉的黑色把一切暂时隐匿,因此欺骗了一切。
我低低地说,雨,这一切对你太不公平。她背对我,肩头微微耸动,我轻轻扳过她的肩,拥在怀里,像拥抱一段遗失的心情。她啜泣着,说,我都知道,从你看她的眼神里我就猜得出。我吻她的唇,她眼中衔的泪,说,我醉了,把以前给弄丢了,我记不得任何往事,但我还记得你,你就是我的小雨点,下在我心里的小雨点。她把脸贴在我胸膛,数着心跳声,渐渐睡了,睡在一个肥皂泡泡罩着的梦里。我睁眼瞪着黑色,暗暗起誓:好好对待我的小雨点,好好爱我的小雨点。
然而,我还是背叛了自己的誓言。
美琪又回了罗马之夜。亮哥从电话里说这话时,我听出了他的绝望,那种貌似刚强却更易崩溃。他摇摇晃晃地苦苦挣扎着,像风中摇曳的烛火,再也无力,再也没有契机。我站在入冬的门口,拿着话筒,对着呼啸的北风遗忘过去,为着我磅礴的誓言,为着厨房内正忙活的女人,但亮哥的无奈和绝望让我狠不下心平淡下去,我怒不可遏,丢了领带,对逸雨说我出去一会。匆匆出了门。
拉上出租车门时我忽然想到自己很久没打的了,挤公交车竟成了习惯,我否认为逸雨改变了自己,可还是为她改变了。我对着窗玻璃上的影子傻笑。
打开房门的不是美琪,是李健(我渐渐也改了称谓李鬼的习惯,这我想也是小雨点的杰作)他叼着烟卷,趿着拖鞋,头发蓬松,慵懒地让我进去。我想我所惧怕的还是发生了。
我坐在他对面的沙发里,点上他递给我的烟,他也不开口,胖乎乎的脸蛋只有微笑装饰的表情。我耐不住,问他,她呢?
他把烟碾熄在烟灰缸里,抬眼说,上班了。
我克制自己,几乎神经质地,问,去那儿上班了?
罗马之夜。他的口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对方的心安理得让我反而心虚,我只好另找切入点,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笑,挠了挠头,说,我和她的关系你不知道?王成亮没告诉你?
我的手有点抖,我他※的有点抖,但我还是对他心存感激,说,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但我希望你不要纵容她往火坑里跳,你要是男人就不能那样!
什么火坑?你他妈别损人!在前台当收银员也叫火坑?我他妈费了老大劲才替她搞到的。
无论我下面要说什么,也无论我说的如何头头是道,我想我是败了。我靠在沙发的靠背上,兀自发呆:物质让人们过于现实,谁优秀谁龌龊,又什么亲情、爱情?花里胡哨的东西让人们不再迷眼,他们探出脑袋,眼里只有一个字:钱!
走出门来,我回头对他说,兄弟,有机会去喝一杯。他笑笑,叉着胳膊不言语,我走下一层台阶时,他开了口,回头告诉亮哥,我和她的事我们能解决,希望大家不要再插手。我点头,差点摔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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